走出紫微宮那一刻，周元有些愣住了。
在昏黃的燈光照耀下，一片片雪花飄落，今年神京的第一場雪，悄然而至。
寒冷，侵襲了他。
昭景女皇喃喃道：“不對，不對，我不能出去，我還穿著龍袍。”
周元緊緊握住她的手，輕聲道：“沒有什么不能出去的，穿的什么也不重要了。”
他拉起昭景女皇，就朝外跑去。
紅色的宮墻，金色的瓦，漆黑的天空，潔白的雪。
一個少年，拉著身穿龍袍的憔悴女子，用盡全力朝前奔跑。
奔跑啊，跑出這個金石打造的牢籠。
跑出這個權(quán)力構(gòu)架的枷鎖。
跑出生命原有的領(lǐng)地，跑到杳無人煙的地方，跑到不為人知的秘地。
周元不顧一切，昭景女皇也不再喊叫。
女官看到了他們，禁軍看到了他們，很多很多人都看到了他們。
他們無所顧忌，沖出了宮門，沿著古老的街道奔跑。
青石路，鵝毛雪，深秋天，漆黑夜。
萬籟俱寂，神京的人已經(jīng)安睡，全世界所有人都似乎陷入了沉睡。
但天地醒著，地上的濕滑，呼嘯的寒風(fēng)，依舊肆虐著這兩個逃亡的靈魂。
“開門！打開城門！”
周元拉著昭景女皇的手，朝著北方城樓的守軍大喊。
值夜的守軍往下一看，當(dāng)即整個人都精神了，急忙跑了下來。
他結(jié)巴著，又強行鼓舞著氣勢，大聲道：“參見大元帥！”
直到此時，他才看到周元身后那身穿龍袍的身影。
于是心臟似乎停止跳動，撲騰一下跪在地上：“參見陛下！”
周元道：“開城門。”
“開…開…”
十多個守軍用力拉開了城門。
周元就這么拉著昭景女皇，走出了神京城。
雪愈發(fā)大了，四周隱隱可見白色，他們內(nèi)力深厚，倒也無懼寒冷，只是繼續(xù)朝前。
朝前，走向曠野，走向山脈，走向不為人知的地方。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里，我龍袍都臟了。”
昭景女皇終于忍不住喊了起來。
周元道：“我衣服也臟了?！?/p>
昭景女皇道：“我這是龍袍?！?/p>
周元道：“我沒覺得和我的衣服有什么不同?！?/p>
昭景女皇急道：“你不講理?！?/p>
周元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不講理了，今天我就是要帶你走?！?/p>
昭景女皇道：“去哪里？”
“私奔。”
“什么？”
她愕然看著周元，瞪眼道：“你那么多家人，我那么多朝臣，我們私奔？”
“對！就是私奔！”
周元道：“去隱居，去沒有人認(rèn)識我們的地方，做一對神仙眷侶。”
昭景女皇道：“我才不要，而且你在騙我，你才舍不得蒹葭她們。”
周元道：“我病了，我要找一個神醫(yī)救命，你陪我去?！?/p>
昭景女皇嚇了一跳，顫聲道：“你別開玩笑，難道是戰(zhàn)場上受了傷？在哪里，讓我看看。”
周元道：“是心病，我殺太多人，每晚做噩夢，我簡直快活不下去了。”
“你別嚇我…”
昭景女皇連忙道：“快，快去找神醫(yī)，我跟你去?！?/p>
兩人在黑暗的天地前行，走到了山上，穿梭在密林之中。
一天，兩天，三天，翻過了很多山，走到了不知道哪里。
昭景女皇癱倒在一塊巨石上。
她顫聲道：“不行了，我們?nèi)鞗]吃東西了，光是靠喝雪水，再深厚的內(nèi)力都頂不住的?！?/p>
“吸風(fēng)飲露，不食五谷，那是神仙的境界，我們達(dá)不到的?！?/p>
“你的神醫(yī)在哪里啊，小師弟，你看起來不像是生病了?！?/p>
她臉色慘白，整個人都在發(fā)抖。
一連三天的雪，三天的餓，她完全撐不住了，她的內(nèi)力都幾乎耗盡。
周元也沒好哪里去，內(nèi)力幾乎耗盡，餓得眼睛發(fā)昏，連站都快站不穩(wěn)了。
他喘著粗氣，緩緩道：“神醫(yī)，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我就知道我們這三天一直在走，沒有睡覺，沒有休息，已經(jīng)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了。”
“但好在，你看啊大師姐，天又要亮了。”
昭景女皇無力地看向東方，那里已經(jīng)血色滔天，無盡的紅光似乎要從山脈的另一邊噴薄而出，整個世界的寒冷都在被驅(qū)散，天地仿佛在蘇醒。
呆呆地看著這一幕，昭景女皇喃喃道：“真漂亮啊，我們一直趕路，都忘記了欣賞這么美的風(fēng)景?！?/p>
周元看向她，輕聲道：“你的整個人生不就是這樣嗎？”
昭景女皇身影微微一震。
周元道：“你忙忙碌碌，為了這個，為了那個，為了百姓，為了權(quán)力，為了一切的一切，你有停下來看看風(fēng)景嗎？”
“此時此刻，你與我，幾乎是油盡燈枯了?！?/p>
“我們就死在這里吧，做一對苦命鴛鴦好了?！?/p>
昭景女皇道：“不要，小師弟，我…我我想吃東西。”
周元道：“吃飽了之后呢？”
昭景女皇無比疲倦，幾乎眼睛都睜不開了。
她苦澀道：“想睡一覺，什么都不去想，睡個通透?！?/p>
周元嘆了口氣，道：“只有面臨身體的絕境極限，才會知道這些的可貴?！?/p>
“你現(xiàn)在還有心情去想皇位嗎？還有心情去想政治嗎？你現(xiàn)在只想填飽肚子睡一覺，只想活下去?！?/p>
第一縷陽光，從遠(yuǎn)方照耀而來，層林盡染，白雪泛紅。
周元道：“你看啊，無論我們處于什么狀態(tài)，都不影響這晝夜交替，輪回往復(fù)。”
“你執(zhí)著的那些東西，對于生命來說，什么都不是，對于世界來說，也什么都不是?！?/p>
“大師姐，我找到神醫(yī)了?！?/p>
昭景女皇道：“神醫(yī)？在哪里？”
周元道：“就在這里，她叫官妙善?！?/p>
“只是病人卻不是我，而是…昭景女皇。”
聽聞此話，昭景女皇身影一震，不禁捂住了自己的臉，流出了淚水。
周元道：“官妙善懷著最美好的心，最堅定的意志，進(jìn)了宮，為了實現(xiàn)理想?！?/p>
“她付出了一切，距離理想越來越近，但心情卻越來越差?！?/p>
“原來皇位和權(quán)力，在十多年的時間里，不斷侵害了她的靈魂?！?/p>
“對于理想，她已經(jīng)沒有了準(zhǔn)確的感悟，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了。”
“只有此時此刻，身體超越極限，她才終于想起，啊，自己是官妙善，昭景只是年號，女皇只是身份?！?/p>
昭景女皇忍不住痛哭出聲。
周元道：“我答應(yīng)過你，讓你繼續(xù)做皇帝，我們有共同的理想，我們也在不斷靠近它?！?/p>
“但你還是不安，皇權(quán)思想一直在催促你拿回一些東西，讓你焦慮，讓你渾身不適，以至于要靠極端的勤政才能緩解?！?/p>
“你為什么擔(dān)心？為什么會覺得，我得到你的身體，便會把你趕走？”
昭景女皇抬起頭來，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
她顫聲道：“皇權(quán)是害了我，害我迷失，但你…但我又怎么不擔(dān)心你會趕走我？”
“你已經(jīng)得到我了，我還有什么值得你眷戀的？”
周元道：“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你不愛我！”
昭景女皇突然大喊了出來，聲嘶力竭道：“你愛蒹葭！愛凝月！愛很多很多人！但你不愛我！”
“在你眼里，我就是一個權(quán)欲熏心的皇帝，就是一個機關(guān)算盡的女強人?！?/p>
“我除了一副肉身之外，從來無法在其他地方打動你。”
“哪怕我對你再容忍、再關(guān)心，哪怕我時時刻刻都念著你的安危，把你當(dāng)成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當(dāng)成我的救命稻草…”
“我把一切都給你了，卻始終換不來你的愛?！?/p>
“可是我沒法說出來，因為我做錯過事，我背叛過你，所以我沒資格說，我只能憋著，我只能憋著…”
“我只能勤政，我只能從其他方面，去展現(xiàn)自己的價值?！?/p>
陽光照亮了她的臉，上面有淚痕，有疲倦，有痛苦，有難以形容的憔悴。
周元看著他，手伸進(jìn)了懷里。
他輕輕道：“將近四年了，我經(jīng)歷過生生死死，經(jīng)歷過一切坎坷?！?/p>
“但除了去東番島之外，任何時候，我都帶著它。”
周元的手中，安靜的躺著一塊雪白的玉佩，在陽光下，它散發(fā)著柔和的光。
那溫潤的白，那柔和的光，像是第一次見到官妙善的模樣。
周元道：“大師姐，你還記得這面玉佩嗎？”
“這是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收到的第一份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