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一番爭論，最終確定還是由李靖派遣東宮六率之一部向南過黃渠，再穿過鳳棲原、鴻固原逼近神禾原，堵住叛軍北上長安的道路，同時調(diào)遣關(guān)中各地駐軍向長安移動，圍剿叛軍。

    只不過這一番爭論愈發(fā)讓李承乾覺察到“軍機處”的好，每有軍務(wù)便呈報至“軍機處”，由皇帝統(tǒng)帥軍機大臣斟酌利弊、全權(quán)處置，效率極高，而不是放在朝堂上任憑文武群臣爭論不休、相互扯皮攻訐……

    李靖回到春明門外大帳，當即聚將，派遣副將劉延景率一萬步卒南下神禾原阻擋叛軍。

    臨行之際，李靖叮囑這位年輕將領(lǐng)：“你初次領(lǐng)軍，當沉穩(wěn)謹慎，不求勢如破竹擊潰叛軍，只求穩(wěn)扎穩(wěn)打減少損失，若局勢不利，應以保存實力為上，不可莽撞冒進?！?br />
    劉延景是原刑部尚書劉德威的次子，家學淵源最是擅長官場之時，此刻聞弦歌而知雅意，當即下了軍令狀：“此行皆乃末將之袍澤，斷不會為了個人之榮辱而將袍澤置于險地，非是吾等怕死，而是要死得其所?！?br />
    李靖欣然頷首，準許剛及弱冠的劉延景率兵出征，然后又象征性的派人給薛、劉、鄭聯(lián)軍送信，讓他們加快速度追上叛軍，銜尾追殺……

    然后將散布于霸水防線的東宮六率軍隊全部調(diào)回，圍繞著長安城里里外外嚴密布防，力求固若金湯、萬無一失。

    已經(jīng)準備好劉延景攔不住叛軍，而叛軍則順勢殺到長安城下的準備……

    *****

    少陵原上，雨水紛飛灑落在遍地尸骸之上，滾燙的熱血被雨水冷卻，子土崗之上向著低處蜿蜒流淌。

    兩軍就著拿出土原邊緣的土崗展開殊死搏殺，一方固守此處借助地利死戰(zhàn)不退，一方急于求成想要將敵人徹底碾碎向前進軍，因為土崗之后便是地勢驟然低落的樊川，故而萬余人只能圍著土崗三面圍攻，潮水一般的攻勢卻在土崗上遭遇強勢狙擊，好似浪花拍打礁石，固然聲勢駭人驚天動地，卻始終難以撼動分毫。

    冷兵器時代的戰(zhàn)爭，決定戰(zhàn)爭勝負的因素很多，裝備、補給、天時、地利、人和、兵員素質(zhì)、主帥能力……但其中最為重要的絕對是軍隊士氣。

    在裝備不可能形成代差碾壓的情況下，一直為心中正義而戰(zhàn)、有著明確戰(zhàn)略目的，能夠視死如歸甚至決心赴死的軍隊，所爆發(fā)出的強悍戰(zhàn)力足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兵力之差距。

    五千人堅守陣地，明知擋不住潮水一般涌來的叛軍，只為了給長安更多準備時間調(diào)兵遣將，沒有一個人畏戰(zhàn)退縮，陣列嚴整的硬著沖上來的敵人揮動手中兵刃，一個倒下，身后的人立馬填補，即便傷亡慘重血流成河，士氣始終不墜。

    梁建方更是奮戰(zhàn)在第一線，手中的馬槊已經(jīng)換了陌刀，雙手握著刀柄奮力砍殺，一張方臉怒目圓瞪、殺氣四溢，身上甲胃濺滿獻血骨肉真?zhèn)€人如同殺神一般，面前尸橫遍野血流成河，身邊親兵給他護住兩翼，且不時抵擋抽冷子射來的暗箭。

    如此勇勐的表現(xiàn)自然大大提升麾下兵卒的士氣，全軍奮勇殺敵、悍不畏死，陣地堅若磐石、難以撼動，將十倍于己的敵人死死擋在土崗之下，難以寸進一步。

    與之相對，則是右候衛(wèi)兵卒士氣萎靡，攻勢銳減。

    雖然十六衛(wèi)各軍所屬不同，但大家同在大唐軍隊體系，平素聯(lián)絡(luò)頗多，不久之前更是一同出征攻伐遼東，孰料沒幾天的功夫便反目成仇、白刃相向，自己殺的、被殺的袍澤尸體堆積成山，戰(zhàn)場的殘酷不可避免的使得所有人心底都升起一個疑問：咱們這般打生打死自相殘殺，為的又是什么？

    大唐兵卒不怕死，因為即便戰(zhàn)死疆場，亦能得到相應的撫恤、功勛，可以澤被妻兒、免除賦稅，朝廷、鄉(xiāng)里會對自己的妻兒照顧得很好。

    但現(xiàn)在這場戰(zhàn)爭之中犧牲的兵卒并非對外作戰(zhàn)，那么戰(zhàn)死之后會否有以往那樣的撫恤？

    沒有人是不怕死的，土崗之上的右衛(wèi)兵卒之所以在梁建方率領(lǐng)之下視死如歸，是因為他們心中存有忠義，是為了皇帝、為了帝國、為了江山社稷不落入逆賊手中而戰(zhàn)，大唐軍人的榮譽感絕對是歷朝歷代之巔峰。

    土崗之下的右候衛(wèi)兵卒則完全不同，雖然宣揚晉王殿下有太宗皇帝遺詔在手，是太子篡奪皇位迫害手足……但是說到底，如今坐在太極宮里的皇帝是以前的太子，那是大義名分所在。

    即便是大字不識的兵卒們明白弒殺皇帝是個什么樣的罪名，成功也還罷了，可萬一失敗呢？

    大家都不過是大頭兵而已，就算拼死擁戴晉王登上皇位，將軍校尉們自是 尉們自是升官發(fā)財，他們這些兵卒又能得到什么？

    收益與風險不成正比，自然死戰(zhàn)之心大為削減，狂攻了一個時辰之后，隨著雨勢漸大，攻勢逐漸松緩下來，任憑蘇加如何呵斥怒罵甚至派出督戰(zhàn)隊，也不能扭轉(zhuǎn)局勢。

    兩軍就在這瀕臨少陵原邊緣的土崗陷入困局……

    ……

    距離杜曲五里之外，右候衛(wèi)大軍在此暫作修整，等待前軍殲滅攔路的敵人之后再度啟程，然而原以為半個時辰便可以解決的戰(zhàn)斗，直至一個時辰之后仍然沒有結(jié)果。

    后方晉王派人一遍又一遍的詢問何以踟躇不前，要右候衛(wèi)趕緊肅清道路以免貽誤戰(zhàn)機，惹得尉遲恭在臨時搭建的雨蓬下怒火萬丈，破口大罵。

    “蘇加到底在干什么？區(qū)區(qū)五千敵寇且自陷死地，一個沖鋒便能打下來，卻耽誤這么長時間，簡直無能至極！”

    “去問問蘇加他能否將敵人啃下來？若是不能，讓他滾回來老子親自出馬！”

    然而任憑他怒氣勃發(fā)不斷派人催促要蘇加不惜任何代價，但殲滅敵人的消息遲遲不來，反倒是前軍傷亡慘重、士氣低迷……

    尉遲恭顧不得保全蘇加這個副將的顏面，軍情如火不可貽誤戰(zhàn)機，否則有個什么閃失那就全完了，當即拔營啟程，率領(lǐng)中軍浩浩蕩蕩前進。

    趕到土崗之下，本想狠狠斥罵蘇加幾句，但騎在馬背上遠眺著黑沉沉天空下土崗上下的慘烈狀況，終于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多少年了，不曾見過如此慘烈的戰(zhàn)場，雙方圍繞著不大的土崗瘋狂廝殺，坡地上密密麻麻全是尸體，右候衛(wèi)的兵卒向前進攻完全是踩著袍澤的尸體，獻血從土崗之上流下來，混合著雨水匯聚成一條一條的小溪……

    蘇加見到尉遲恭到來，趕緊策馬來到近前，翻身下馬單膝跪在泥水里，羞愧道：“末將無能，未能完成軍令致使大軍拖延不前，請大帥責罰！”

    尉遲恭面色陰沉：“此正用人之際，待到攻伐長安之時準許你將功折罪，號令你的前軍退下吧，在一旁暫時修整，待本帥中軍破敵！”

    “喏！”

    蘇加極不情愿，這在軍中被視作極為侮辱之事，但自己遲遲未能殲滅梁建方，導致大軍進程嚴重滯后，現(xiàn)在面對程咬金自是半點底氣也無，不敢多言……

    當即率領(lǐng)疲憊不堪、傷亡慘重的前軍退下陣地，在另外一側(cè)樹林前就地修整、救治傷員。

    土崗之上，雙眼血紅奮力搏殺的梁建方忽然絕對面前一松，一刀砍在空處差點閃了一個趔趄，定睛看去，便見到混戰(zhàn)一個多時辰的敵軍潮水一般從土崗三個方向退去，而在他們身后，整裝待發(fā)、陣列嚴重的另外一支軍隊緩緩向前逼近。

    陡然從緊張的戰(zhàn)斗中脫身，一陣精疲力竭的空乏難以遏制的襲來，梁建方雄壯的身軀晃了晃，眼前有些花，用陌刀杵地才勉力站穩(wěn)，轉(zhuǎn)頭環(huán)伺左右，頓時一股悲愴涌上心頭。

    追隨他多年的三千部下幾乎死傷大半，目測站著的也僅有一千余人，且?guī)缀鮽€個帶傷，許多人需要袍澤的攙扶才能勉強站著?？杉幢闶沁@樣，他們也挺胸抬頭，目光直視土崗下緩緩推進的叛軍，傷痕累累血肉模湖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

    梁建方任憑淚水從眼角淌下，嘶吼著道：“吾等力戰(zhàn)至此，已經(jīng)全了君臣之義，若有誰不愿戰(zhàn)下去請即刻離開，吾絕對不會有半句怨尤，自今往后陰陽兩隔、人鬼殊途，也只會念著與諸位的深情厚誼，今生今世，吾以汝等為榮！”

    三千兵卒，抵擋十倍之敵兩個時辰，無論如何也給了皇帝交待，現(xiàn)在縱然有人畏戰(zhàn)離去，也不能以逃兵論處。

    然而回應他的是一陣沉默，漆黑的夜幕之下雨水紛飛，一股悲壯的戰(zhàn)意在土崗之上肆無忌憚的彌漫。

    不知是誰，忽然吼了一聲：“死戰(zhàn)！”

    繼而，無數(shù)人予以響應：“死戰(zhàn)！死戰(zhàn)！死戰(zhàn)！”

    若能逃，他們在踏上土崗的那一刻就應該逃了，既然戰(zhàn)斗到現(xiàn)在，身邊戰(zhàn)死的袍澤為自己不知擋了多少刀，自己又豈能臨陣脫逃？

    唯死而已，無所畏懼。

    梁建方淚水長流，緊握著陌刀高高舉起，目眥欲裂的狂吼：“死戰(zhàn)！”

    土崗下緩緩向上圍攏的右候衛(wèi)兵卒被土崗上陡然爆發(fā)出來的驚天動地喊聲嚇了一跳，但腳步卻不曾有半分停頓，圍著土崗的三面潮水一般密密麻麻涌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