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平縣。

    作為安南之地的中心，可謂“宅天地區(qū)域之中，得虎踞龍蟠之勢，正南北東西之位，便江山向背之宜。其地廣而坦平，厥土高而爽塏，民居蔑昏墊之困，萬物極蕃阜之豐，遍覽越邦，斯為勝地，誠四方輻輳之要會，為萬世京師之上都”……

    自古以來，中原王朝從未對這塊富饒的土地有過重視，除去彰顯天朝威儀之外，更未有將其永久納入版圖之決心。

    貞觀四年，有司上言:“林邑國蠻，表疏不順，請發(fā)兵討擊之?！?br />
    李二陛下是怎么處理的呢？

    他說：“兵者，兇器也，不得已而用之。故漢光武云:‘每發(fā)一兵，不覺頭發(fā)為白?！怨乓詠砀F兵極武，未有不亡者也。苻堅自恃兵強，欲必吞晉室，興兵百萬，一舉而亡。隋主亦必取高麗，頻年勞役，人不勝怨，遂死于匹夫之手。至如頡利，往歲數(shù)來侵我國家，部落疲于征伐，遂至滅亡。朕今見此，豈得輒即發(fā)兵?但經(jīng)歷山險，士多瘴癘，若我兵士疾疫，雖勀翦此蠻，亦何所補?”拒絕發(fā)兵征討。

    言語之間，充滿悲天憫人之情懷，對安南以及林邑之地不屑一顧。

    事實上當(dāng)真如他所言那般“兵者，兇器也，不得已而用之”么？絕非如此，他這個時候還蔑視隋煬帝征伐高句麗勞民傷財，然而心中卻早已有了將高句麗征服一次彰顯勝過隋煬帝之決心。

    有很多皇帝不怕打仗，李二陛下便是其中之一……

    之所以看不上這塊地方，不過是“經(jīng)歷山險，士多瘴癘，若我兵士疾疫，雖勀翦此蠻，毫無裨益”而已。

    那地方秦朝征服過，漢朝征服過，隋朝征服過，蕭銑征服過……現(xiàn)在大唐是否征服，又有什么所謂？左右不過是地少民寡化外之地，有他不多，沒他不少而已……

    *****

    夜半三更，月明露重。

    年逾古稀的李壯志一身甲胄腰懸佩刀，須發(fā)皆白眼神炯炯，站在府內(nèi)庭院的石階上，看著面前或老或少幾十個心腹親信，閉嘴不言。

    這些人有跟隨他多年的老奴，亦有當(dāng)年萬春國的后裔，更多的則是族中青壯。

    明月在漫天霧氣當(dāng)中顯得影影綽綽一片朦朧，微涼的月光照在庭院中這些人身上，仿佛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清輝……

    李壯志拔出佩刀，刀尖斜斜指著天空，沉聲道：“一百年前，天德皇帝反抗梁國暴政，帶領(lǐng)交州百姓起兵，驅(qū)逐酷吏自立為國，定都龍編，開創(chuàng)了萬春國，此乃吾等安南百姓萬年不休之基業(yè)！”

    他嗓音低沉，但是在寂靜的深夜里，卻一字一字清晰的傳到在場所有人耳中。

    “何為‘萬春’？”

    李壯志問了一句，灼灼的目光自面前眾人臉上一一掃過，自問自答道：“萬春，即為‘春望社稷至萬世’！此乃天德皇帝心懷百姓之祈禱，希望在他的帶領(lǐng)之下，這塊土地上的子子孫孫都能昌盛太平猶如春日，江山社稷傳至萬世而不衰！”

    他目光之中充滿熾烈的崇拜，聲音漸漸高亢：“自元德元年萬春國建立之日起，至南越皇帝李佛子兵敗被隋朝惡賊劉方所擒，押赴長安慘遭殺害，六十年間，萬春國先烈視死如歸前赴后繼，只為了護佑這一片土地不被中原漢人所霸占，吾等百姓不被漢人酷吏所奴役！現(xiàn)在，萬春國已然滅亡了四十年，然而萬春國的苗裔卻從來不曾滅絕！今日，吾李壯志，以南越皇帝嫡孫之身份，在此立誓起兵驅(qū)除異族，只要重現(xiàn)萬春國之光輝，不惜肝腦涂地神墜地獄！若違此誓，有若此指！”

    刀光一閃，李壯志以佩刀削斷左手小指，鮮血涌出，卻面不改色！

    庭院中諸人一個個神情亢奮目光熾熱，不敢大聲歡呼驚動總管府的唐軍，盡皆緊緊抿著嘴，卻高高舉起手臂！

    萬春國是個什么玩意，在場眾人其實大多不知道，就算 道，就算知道，也有不少人早已忘卻。

    四十年時間，雖然不足以滄海變桑田，但足矣斗轉(zhuǎn)星移物是人非，誰還能記得住當(dāng)初那個剛剛立國便被漢人剿殺有若喪家之犬茍延殘喘的國家？

    不過這并不重要。

    現(xiàn)在明顯大唐對安南這塊土地并無興趣，十年前林邑國作亂，大唐皇帝甚至拒絕出兵討伐……眼下雖然有大唐水師租借了峴港控制了林邑國朝堂，可沒人將這個放在眼里。

    大唐水師固然天下無敵，可那實在海上，上了陸地，卻是由不得他耀武揚威！

    安南，不是林邑！

    這塊土地上的人民絕大多數(shù)皆是漢人后裔，哪怕是祖先背井離鄉(xiāng)客居于此，卻也從不曾將林邑國那些土著猴子放在眼中！

    只要能夠快速消滅交州總管府在此地的駐軍，萬春國便可富國成功，十年前大唐不肯出兵討伐林邑，現(xiàn)在大唐皇帝正厲兵秣馬準備東征高句麗，更不可能派遣大軍前來剿滅他們這個小小的萬春國……

    一旦復(fù)國成功，這里所有人都成了復(fù)國功臣，封侯拜將加官進爵自不待言，更可將自己的名字銘刻于青史之上，子子孫孫盡皆瞻仰崇拜，這是何等巨大之成就？

    一個矯健的身影匆匆自府外跑進庭院，到李壯志身邊低聲道：“西于、北帶、麊泠等地青壯已經(jīng)抵達縣城之外十里，兵械甲胄具備，只等家主一聲令下，即里應(yīng)外合，殺入城內(nèi)！”

    李壯志精神振奮，讓一個郎中給自己處理傷口，抬眼瞅了瞅天色，以刀拄地，對面前諸人說道：“三日之前，林邑國內(nèi)亂，大將軍伽獨弒王殺駕謀朝篡位，卻被各地前往的勤王之師攻入城中，死戰(zhàn)不休。大唐水師豈能容忍臥榻之側(cè)有此隱患？出兵剿滅勢在必行，大部分兵力必將被牢牢牽制。吾等只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消滅各地大唐駐軍，而后宣布復(fù)國，造成既定事實，大唐國內(nèi)只會捏著鼻子認了，絕不會派遣大軍前來攻打！所以，諸位自當(dāng)精誠團結(jié)，攜手并肩共創(chuàng)萬世不朽之基業(yè)！”

    言罷，將寶刀提在手中，大聲道：“諸位，隨吾前去打開城門，匯合各路義軍進入城中，猛攻大唐駐軍！”

    “喏！”

    諸人紛紛拿出兵刃，齊聲呼應(yīng)。

    府門大開，數(shù)十人魚貫而出，趁著夜色悄悄摸向北門城樓……

    夜漏更深，城樓上的兵卒正抱著兵刃坐在箭垛下打著瞌睡，城內(nèi)除去星星點點的燭火之外，萬籟俱寂。

    城外一處樹林之中，千余服裝各異武器五花八門的青壯潛伏于內(nèi)，屏著呼吸或站或蹲，沒人敢發(fā)出太大聲響。樹梢棲息的鳥雀早已被驚得飛走，幸好并未引起城樓上兵卒的注意……

    李青樹站在樹林邊緣，凝望了一會兒遠處一團模糊的城樓，又看了看身邊的李萬山。他們兩人皆是萬春國的后裔，他的祖父是南越皇帝李佛子的外甥李大權(quán)，而李萬山的曾祖則是萬春國大將李善鼎。

    雖然同姓，但二人卻不同族。

    萬春國覆滅之后，子孫族人受到百姓的庇護幸存下來，幾代經(jīng)營，再次成為安南一帶的豪族，但昔日祖先之榮光與血仇，卻一時不敢或忘，時刻都在尋覓著最佳時機起兵復(fù)國……

    只是畢竟萬春國的年代已經(jīng)有些久遠，族中年青人早已忘卻那段輝煌的歲月，以及那尸橫遍野的仇恨，現(xiàn)在能夠跟隨在他們身后的，大多是為了自己的前程打拼。

    他們不在乎萬春國是否能夠復(fù)國，只在乎起兵之后能否驅(qū)逐唐軍，建功立業(yè)升官發(fā)財。

    就如同他身邊的李萬山……

    兩人隔了一輩，李萬山現(xiàn)今尚未及而立之年，卻在年輕一輩當(dāng)中擁有很強的威望，號召力極大。李萬山對于昔日的萬春國并無多少歸屬感，只是此人野心勃勃不甘人下，總想著創(chuàng)出一番震古爍今的事業(yè)，升官發(fā)財之余，再能青史留名就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