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南下，老夫打算四處走走，江南的煙雨纏綿，洞庭的煙波浩渺，甚至嶺南的繁花錦繡……死在哪里，便埋在哪里，至此之后，再會無期。”

    趙德言反身走入車廂，放下車簾，車夫抬起馬鞭，輕輕的挽了一個鞭花，鞭梢發(fā)出輕微的炸響，拉車的駿馬甩了甩尾巴，輕快的邁著步子，緩緩前行。

    那守將只是彎腰施禮，目送馬車離去。

    自趙德言最后這番話中，他聽出了無盡的灑脫與釋然，那是一種歷盡波劫對于往后余生的淡然與欣慰。

    這樣一個一手將突厥攪合得天翻地覆并且最終亡國的一代人杰，縱然在垂暮之年，亦有令人瞻望之志趣。

    待到趙德言漸漸走遠，守將才直起身，返回關(guān)內(nèi)，前去尋找一直養(yǎng)傷的阿史那思摩，商議看看能否如趙德言所說那般出兵支援定襄，撞撞運氣，也撈取一個殺敵安邦的功勛……

    *****

    薛延陀牙帳。

    連日的大雪終于停歇，但整個營地之內(nèi)，卻并無往日那般孩童嬉戲、人盡歡顏的歡愉。

    所有薛延陀人的臉上都帶著惶恐與不安，以及難以置信的驚愕……

    誰能想得到，本來是薛延陀出兵漠南，意欲經(jīng)略定襄，逼迫大唐接納和親之請求，憑此使得薛延陀在漠北的統(tǒng)治地位愈發(fā)穩(wěn)固，結(jié)果形勢逆轉(zhuǎn)，二王子率領(lǐng)的十萬大軍音訊皆無不說，唐軍更是兵出白道，悍然攻陷武川鎮(zhèn)直抵漠北，現(xiàn)在連山南屏障的趙信城都被攻破了。

    泥熟大人當(dāng)場陣亡，數(shù)萬族人盡皆屠戮！

    這帶給薛延陀人的并未多少憤怒，唯有無盡的恐懼，畢竟眼下大唐兵甲之利冠絕天下，東突厥被李靖千里突襲一朝覆滅的故事依舊在草原大磧之上流傳，誰知道今日之薛延陀，會否重演當(dāng)年東突厥的那一幕？

    牙帳之內(nèi)，氣氛壓抑。

    “砰！”

    面對契苾可勒帶回來的消息，夷男可汗再也無法保持以往的從容鎮(zhèn)定，一把將面前桌案上的金樽擲于地上，大怒道：“都是酒囊飯袋么？十萬大軍音訊皆無，是死是活連個動靜都沒有，武川鎮(zhèn)屯駐重兵固若金湯，居然一個時辰便被攻陷？爾等誤我！”

    他是真的出離憤怒！

    任意一個統(tǒng)治者，早上醒來之后被告知邊關(guān)淪陷，敵軍長驅(qū)直入，已然兵臨城下，只怕脾氣都不會比夷男可汗更溫和……

    若非契苾可勒這個武川鎮(zhèn)的守將就跪在自己的面前，夷男可汗都會認為這定然是那個無聊的混賬跟自己開的玩笑。

    怎么可能？

    契苾可勒跪在賬內(nèi)，俯首悲泣道：“臣死罪！非是臣推卸責(zé)任，只因那唐軍新近裝備了奇怪的火器，威力無比，武川鎮(zhèn)厚重的城墻頃刻間便崩裂坍塌，致使軍心大亂，臣即便是有決死之心，但奈何兵卒潰散，亦是無能為力……及至撤退到諾真水，臣試圖收攏兵卒與唐軍決一死戰(zhàn)，用一身血肉以報大汗信重之恩德，卻不曾想，唐軍的火器齊發(fā)，鉛彈如雨，陌刀如林，數(shù)萬大軍就猶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毫無抵抗之力……”

    他是真的冤！

    有誰能夠料到橫空出世大規(guī)模應(yīng)用于戰(zhàn)爭之中的熱武器，就會讓他給碰上？

    誰能想得到縱橫漠北驍勇善戰(zhàn)的薛延陀兵卒，在那種無堅不摧鋪天蓋地的槍林彈雨面前，會猶如懦弱的羔羊一般等待宰殺？

    誰能相信固若金湯幾乎不可能被攻陷的武川鎮(zhèn)，會在一聲轟然巨響之后土崩瓦解、崩裂坍塌？

    一場大敗，真的不怪他。

    然而……又有幾人能夠理解他這個被歷史的巨輪徹底碾碎的可憐人呢？

    夷男可汗對于契苾部一直甚為重視，也將契苾可勒視為薛延陀少有的名將，故而雖然契苾可勒在武川鎮(zhèn)大敗，心中惱怒，究竟還是有所克制，臉色難堪，卻并未多做苛責(zé)，只是一味沉默著，舒緩著心中怒氣。

    更何況，眼下非是問罪之時，唐軍狂飆突進，趙信城失守，兵鋒已然直抵郁督軍山，薛延陀的核心地域危在旦夕，如何商量一個破敵之法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

    然而他可以克制，帳中其余人等卻有些無法克制，也不想克制……

    梯真達官瞅瞅左右，嗤的一聲，冷笑道：“唐軍驍勇，舉 驍勇，舉世皆知。即便是當(dāng)年的頡利可汗雄霸漠北橫行大磧，最終不也覆滅在唐軍之手？故而，契苾將軍縱然戰(zhàn)敗，吾等亦能夠理解，人孰無過呢？但是戰(zhàn)敗之后卻依舊如你這般百般推諉，將一些都歸咎到所謂的火器之上，這就難免令人不齒了。草原兒郎，胸懷廣闊，當(dāng)如雄鷹一般翱翔天空、睥睨天下，犯了錯不敢認，算什么英雄好漢？”

    他是夷男可汗庶長子曳莽的心腹，一力保扶曳莽上位。

    現(xiàn)在夷男可汗諸位嫡子之中，拔灼被驅(qū)逐去北海，淡出核心，大度設(shè)生死未卜下落不知，想來亦是兇多吉少，曳莽繼承王位最大的障礙就只剩下嫡長子突利失，而契苾何力，正是突利失最堅定的擁護者！

    若是能夠趁機將契苾可勒打壓下去，將最大程度的掃清曳莽繼任大汗的道路……

    契苾可勒面色漲紅，怒視梯真達官，不過并未與其爭辯，而是面向夷男可汗，誠摯道：“可汗明鑒，唐軍之火器威震天下，其威力絕非末將杜撰夸大，若是掉以輕心，必導(dǎo)致末將之覆轍，屆時悔之晚矣！”

    夷男可汗略一沉吟。

    他不欲處置契苾可勒，可契苾可勒丟失武川鎮(zhèn)，致使數(shù)萬大軍覆滅，這等嚴重之后果若不能嚴懲，往后再有別人發(fā)生類似之事，怎么辦？

    薛延陀雖無大唐嚴明之軍紀國法，但“一碗水端平”的道理還是懂得的。

    不然如何服眾？

    但契苾部乃是薛延陀戰(zhàn)力強橫的一個部族，契苾何力寧死也不愿歸順，現(xiàn)在若是再重懲契苾可勒，難免導(dǎo)致整個契苾部的怨氣，正值唐軍大舉來犯、兵臨城下之時，搞不好就會出現(xiàn)內(nèi)亂……

    坐在他左下首的一個相貌威猛的青年見到夷男可汗面露猶豫，便冷冷的掃了梯真達官一眼，哼了一聲，沉聲道：“自古以來，怎可以勝敗論英雄？契苾將軍素來善戰(zhàn)，乃智勇雙全之名將，放眼薛延陀族中，還有誰敢妄言戰(zhàn)爭之上比契苾將軍更強？既然契苾將軍戰(zhàn)敗，那便說明唐軍之勇猛驚世駭俗，吾等更要商議破敵之策，而非在此惡言指摘、包藏禍心！”

    梯真達官臉一黑，心中慍怒，卻不敢明著懟突利失。

    曳莽是庶長子，非是夷男可汗正妻所出，但是因為性情溫厚禮賢下士，平素對待部屬族人極其和藹，故而在薛延陀族中威望甚高，深受一些老臣之看重，意欲將其扶持為下一任可汗。

    在突利失沒成年的好多年，都一直作為薛延陀可汗的下一代存在。畢竟草原之上環(huán)境惡劣，孩童夭折比比皆是，誰也不知道夷男可汗的幾位嫡子能否活到成年。

    而突利失則脾性狠辣果決，頗有梟雄之風(fēng)，乃是薛延陀族內(nèi)激進人士所擁戴的對象，而且夷男可汗對這個長子亦是非常疼愛，縱然他梯真達官是夷男可汗的心腹，可若是突利失尋個由頭暗中將他給弄死，最終夷男可汗大抵也是不了了之，并不會將突利失如何……

    故此，梯真達官對突利失深為忌憚。

    他轉(zhuǎn)向夷男可汗，沉聲道：“大汗，治國之道，唯公平而已，有功則賞，有過責(zé)罰，千古以來，莫不如此。現(xiàn)如今契苾將軍失地喪軍，大敗虧輸，若是不能予以懲罰，以儆效尤，以后如何去處置那些犯錯的人？”

    夷男可汗面色為難，這話也正好問到了他的心里。

    處置契苾可勒，他有些不忍心，可若是不處置，又難以服眾。

    正自糾結(jié)猶豫，忽然見到賬外有人大步進來，大聲道：“啟稟大汗，有漢人自稱大唐單于都護府長史，有十萬火急之軍務(wù)，前來獻于大汗……”

    賬內(nèi)一片寂靜，在座諸人盡皆露出驚訝之色。

    大唐的單于都護府長史？

    那豈不是奉大唐皇帝之命管理東突厥余孽的官員？

    正兒八經(jīng)的朝廷命官啊，以前聽說還是個世家子！

    結(jié)果現(xiàn)在居然不遠萬里跑到薛延陀來，說什么有軍務(wù)進獻……這是打算背叛大唐，徹底投靠薛延陀么？

    想到這里，大家盡皆振奮起來。

    先前雖然有些不大相信契苾可勒對于唐軍強大的描述，但多少都甚為忌憚，現(xiàn)在有了敵人內(nèi)部的官員前來投降，定然能夠知己知彼，百勝不殆！

    就連夷男可汗這一刻都有些恍惚。

    難不成，薛延陀當(dāng)真天命所歸，注定要橫掃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