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坐在椅子上，略微俯首看著面前跪著的長孫無忌，問道：“可有父皇遺詔？”

    長孫無忌愣了一下，道：“陛下心愿，人盡皆知。如今東宮無德，天下背棄，導(dǎo)致關(guān)中軍民入城兵諫，實乃千古丑聞也！殿下繼位，乃是名正言順、人心所向，只需……”

    “本王在問你，”

    又一次被李治打斷：“可有父皇遺詔？”

    長孫無忌心念轉(zhuǎn)動，道：“遺詔，自然是有的……待到外頭義軍攻陷太極宮，廢黜太子，殿下即可拿出遺詔頒行天下，人人信服?！?br />
    遺詔是肯定沒有的，但這又算得了什么事兒？只需攻陷太極宮，將玉璽找到，臨時寫就一份遺詔加蓋玉璽之后頒布天下，即可名正言順。到那時大局已定，誰吃飽了撐的去質(zhì)疑這份遺詔的真?zhèn)危?br />
    大勢在手，縱然有人質(zhì)疑也沒用。

    李治坐在椅子上，垂首不語。

    長孫無忌暗覺不妙，忙道：“殿下，陛下駕崩乃是命數(shù)，而陛下駕崩于遼東軍中，直至殯天之時依舊對殿下未能繼位儲君而念念不忘、耿耿于懷。殿下赤誠至孝，焉能辜負(fù)陛下之喜愛信重？殿下晉位儲君，而后繼位為帝，實乃天命所歸，陛下與文德皇后魂靈得以安息矣！”

    李治卻微微搖頭，神情糾結(jié)，依舊不肯說話。

    長孫無忌勸道：“一直以來，殿下都對儲君之位志在必得，現(xiàn)在天賜良機，自當(dāng)奮勇爭先、殺伐決斷！難道您不想晉位儲君，不想登基為帝，不想以畢生之心血完成陛下之遺志嗎？”

    隱隱之間，他覺察到李治的心緒或許出現(xiàn)了某些不可預(yù)測之變化，這令他心中焦急。

    且難以理解，這雉奴素來對儲君之位虎視眈眈，暗地里不知動了多少手腳、下了多少絆子，心心念念都是取東宮而代之，成為帝國的繼承人，而后勵精圖治、開疆拓土，將大唐帝國推上另外一個巔峰。

    怎地眼下機會就放在眼前，只需他點點頭，然后關(guān)隴門閥會拼了命將他推上那個夢寐以求的位置……卻又這般糾結(jié)猶豫？

    李治默然半晌，方才抬起頭，緩緩說道：“舅父為了本王之事，費盡心血、殫精竭慮，拖著老邁之軀不顧萬里奔波之苦，亦要回京主持大局，本王感激涕零、銘感五內(nèi)……”

    這番話說得倒是令長孫無忌心里偎貼，可他卻滿是狐疑，老子怎地就未能在你臉上看出半分“感激涕零”？

    而后，李治長長吐出口氣，續(xù)道：“只是這儲君之位，皇帝大位也罷，自今而后，再莫提及。”

    “……”

    饒是長孫無忌這一輩子見慣風(fēng)浪、久經(jīng)磨礪，這一刻卻也目瞪口呆，差點以為自己是否上了歲數(shù)耳聾眼花，出現(xiàn)幻聽……

    頓了一頓，他方才回過神兒，不可思議的看著李治，問道：“殿下在說什么？”

    李治蹙眉之后又舒展開，看著長孫無忌唏噓道：“大唐之儲君乃是太子哥哥，乃是父親冊立，昭告天下、稟明列祖，現(xiàn)在既然父皇已經(jīng)駕崩，那么理應(yīng)由太子哥哥承繼大位、登基為帝。身為人臣，若是這等時候還要覬覦大位，又與逆臣何異？”

    長孫無忌一臉懵然。

    他實在是不能理解李治此刻之用意，忍不住問道：“可殿下不是一直都在謀求儲位么？此事天下人盡皆知，難不成到了這個時候，殿下便以為太子會忘了以往的一切，認(rèn)為殿下從未有染指儲位之企圖？”

    陛下諸子之中，對儲位心生覬覦者不知凡幾，然而即便是魏王李泰，亦不曾比李治更加盡皆儲位。現(xiàn)在眼瞅著天賜良機就放在眼前，甚至你李治什么都不用做，關(guān)隴門閥自會將你推到那個天下至尊的位置上，然而你卻說你要做一個忠臣良將，擁護(hù)太子登基？

    這混小子，該不是吃錯了什么藥吧……

    李治卻道：“太子哥哥如何認(rèn)為，那是太子哥哥的事。本王當(dāng)初爭儲，并未暗地里陷害謀算太子哥哥，而是一味的在父皇面前展示自己的才能與孝心。這天下乃是父皇之 父皇之天下，父皇將這天下誰，那便是誰的。所以，本王只是從父皇那里爭取儲位，卻絕不會去向太子哥哥手中搶奪。若是父皇仍在，那么本王依舊會拼盡全力爭奪儲位，讓父皇知道本王才是最適合接掌帝國的那一個。然則現(xiàn)在父皇已然殯天，又未曾留下遺詔，帝國儲君便依舊是太子哥哥，誰也不能更改！本王又豈能罔顧父皇所冊立之太子，不念兄弟手足之義，無父無兄，只為一己私欲？這般不忠不孝、叛賊忤逆之行徑，本王不為也。”

    長孫無忌呆愣愣的看著面前這個他從小看大的外甥，又驚又怒。

    驚的是這小子謀算儲位多年，如今眼看著儲位唾手可得，卻做出這般愚蠢至極的決定；怒的是這“不忠不孝、叛賊忤逆”豈不就是在罵他長孫無忌？

    真真是豈有此理！

    這孩子今日莫非是撞客了？

    然而這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關(guān)隴門閥已然盡起家底，聚集起數(shù)萬兵馬涌入長安城，圍攻太極宮，眼看著就將殺入禁宮廢黜太子，最終卻是鼎力扶持的晉王殿下臨陣退縮，不干了……

    那么這次兵諫又有何意義？

    不將晉王扶持上位，這邊又廢黜了太子，將來無論是誰登上儲君之位甚至登基為帝，都必然將關(guān)隴門閥的這次兵諫定義為“謀逆”，到那個時候無論關(guān)隴門閥往昔的功勛有多大，今日的勢力有多強，都一定會被徹底剪除。

    縱然不會大開殺戒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但是關(guān)隴各家的嫡系子弟要么腰斬于市，要么流放三千里，這個自北魏六鎮(zhèn)崛起攫取天下權(quán)力的龐然大物，將會在他手上徹底湮滅……

    這如何使得！

    只要想想那后果，長孫無忌便心底發(fā)寒、渾身冰冷，他再不顧君臣之儀，猛地從地上站起。

    站得太猛，陡然一陣頭暈?zāi)垦?，差點一頭栽到……

    好不容易穩(wěn)住，緩了緩神，雙目怒視李治，喝叱道：“簡直荒謬！關(guān)隴門閥上上下下十?dāng)?shù)萬人，為了殿下的大業(yè)不懼與天下人為敵，拋頭顱灑熱血甘冒奇險，眼瞅著就將大功告成，殿下卻在這個時候拋棄吾等，于心何忍？您只顧著什么忠孝大義，可是吾等為了您沖鋒陷陣的臣子又將如何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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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治眨眨眼，奇道：“舅父這話從何而來？本王固然感謝關(guān)隴各家這些年的鼎立支持，然則此次兵諫，本王事先毫不知情，事中不曾參預(yù)，你們卻打起本王的大旗要廢黜東宮……這就是舅父口中的一切為了本王？那可真真是一群忠臣良將、足矣名垂千古?！?br />
    他又不傻，焉能不知關(guān)隴門閥之用意？

    事前相約起事之時不曾告知，如何調(diào)兵遣將更不曾征詢半分意見，直至眼下叛軍入城、圍攻太極宮，看似勝券在握，這才出面告知——吾等所做一切，都是為了殿下您。

    還不是盡量將本王在此次兵諫之中的影響里淡化，然后力推本王上位，使得本王既無功勛、又無威望，好讓你們能夠凌駕于本王之上攫取朝政大權(quán)，將本王徹底豢養(yǎng)為你們的傀儡？

    本王好歹也是天子血脈、帝王貴胄，就這般提線木偶一般被你們玩弄于股掌之上，甚至替你們背負(fù)廢黜東宮、殘害手足、逆而奪取的罪名，青史之上臭不可聞，最終還得感恩戴德？

    娘咧！

    所有的臟水都潑在老子身上，好處卻讓你們一口吞下？

    做你們的春秋大夢去吧，老子不跟你們玩兒了！

    ……

    長孫無忌又怒又急，自然聽得懂李治言語之中的不滿與憤懣，若是放在平常，他必然厲聲斥責(zé)教訓(xùn)一番，好讓這個自以為是的小子明白胳膊擰不過大腿的道理，順便教教他如何尊敬長輩，不能忤逆。

    然而眼下，他卻只能忍著氣，努力勸諫李治接受關(guān)隴門閥的“好意”，乖乖的站出來繼承儲位，然后等到京師平定之后，順勢登基為帝，鼎定大局。

    否則，關(guān)隴門閥將無法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