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自天井四面瓦檐傾瀉而下，注入青磚砌成的花池之中嘩嘩作響，滿溢而出順著溝槽流入排水渠，水星四濺。

    老宦官的面容終于有了一絲變化，他盯著李勣，問道：“此言何意？”

    李勣哼了一聲，不滿道：“你是不是在宮里待得久了，自詡天下第一等聰明人，所有人都在你掌握之中，心甘情愿的如墜彀中？原本房俊迫于無奈，或許鋌而走險不得不猛攻玄武門以解救太子，如此可令左右為難、猶豫不決的張士貴堅定守城之心。然而現(xiàn)在，房俊只需將遇刺一事告知張士貴，張士貴豈能不知如何抉擇？”

    沒人愿意同毒蛇猛獸為伍。

    張士貴之所以尚在猶豫而不是徹底投靠太子，只因為心中對于李二陛下的忠誠，愿意拼死一戰(zhàn)完成陛下遺詔之中囑托之事。

    然而死則死矣，死法卻大不相同。

    封鎖玄武門斷絕太子撤退之路，此乃奉旨行事，固然對不住太子，卻對得住李二陛下。同樣，廢除太子、另立儲君，盡快結(jié)束這場兵變盡可能的保存朝廷元氣，這也是一個忠臣應(yīng)當(dāng)去做的事。

    房俊是何等人？

    朝野上下，無分?jǐn)澄遥瑳]有人不認(rèn)為房俊乃是未來的帝國柱石，其功勛、能力，不僅在年青一輩當(dāng)中無出其右，即便是算上貞觀勛臣，又有幾人可堪比擬？

    對這樣一個當(dāng)世人杰猝下殺手，以刺殺之手段達(dá)成目的，這在張士貴這等光明磊落之人心中會是何等看法？

    說不定會因此徹底將其推到太子那一邊……

    而老宦官想得更多，之前他派黑衣人前去催促張士貴盡快行事，遭其拒絕，黑衣人更是奉自己之命伺機(jī)搏殺……

    兩相疊加，可想而知如今張士貴必然極為傾向于投靠太子。

    遺詔又如何？

    也只是遺詔而已，畢竟不是李二陛下金口玉言，對于張士貴這等功勛地位無與倫比的勛臣來說，約束力極弱。一旦使其覺得奉行遺詔會產(chǎn)生極為嚴(yán)重的后果，改弦更張或許就在一念之間。

    沉吟良久，老宦官才緩緩說道：“若如此，不妨將真相如實相告?！?br />
    李勣愈發(fā)覺得這老宦官是老糊涂了，反問道：“汝欲將陛下置于‘父子相殘’之境地乎？‘虎毒不食子’，若將此事一切公開，讓外界知曉廢黜太子乃是陛下之意，陛下將會背負(fù)何等罵名？”

    這幾年，太子好似完全變了個人一般，處事公正、遇事沉穩(wěn)，且不改其仁愛敦厚之本性，深受臣民愛戴。一旦關(guān)隴門閥兵變成功，將會面對天下人無窮無盡的唾罵，同理，即便是李二陛下公開易儲，且以此等斬盡殺絕之手段毫不給太子留有活路，你以為天下人會如何評價？

    史官又會如何書寫這段歷史？

    將一個帝王的身后名作為代價，這是絕對不能容忍之事……

    老宦官再度沉默。

    李勣目光冷淡的看著他，緩緩說道：“自今而后，這件事你便不要插手了，一切有吾來安排?！?br />
    老宦官眼皮耷拉下去，默不作聲，身軀似乎愈發(fā)佝僂。

    李勣便不再理他，轉(zhuǎn)身走向前廳，順便甩掉雨傘上沾著的雨水，腳步輕快……

    老宦官抬起眼皮，盯著李勣挺拔消瘦的背影，然后默不作聲的轉(zhuǎn)身走進(jìn)正堂，不理會停放在堂中的棺槨，抬腳進(jìn)了一側(cè)的偏廳。

    *****

    延壽坊。

    宇文士及裹挾著一蓬風(fēng)雨進(jìn)入到臨街這間商鋪，脫下蓑衣遞給身后的仆從，堂上諸多文吏武將一一施禮，其中有幾人予以慰問，宇文士及微笑著回應(yīng)，然后徑直進(jìn)入偏廳。

    偏廳內(nèi)，長孫無忌正將一份密信放在書案上，見到宇文士及前來，看他雖然面色蒼白但精神尚可，遂點點頭，道：“你也知道了？”

    宇文 sp;宇文士及頷首，上前坐在書案對面，瞄了一眼那封密信，嘆息道：“房俊遭遇刺殺，局勢愈發(fā)令人迷茫，只是不知到底何人為之？”

    他正在府中修養(yǎng)，乍聞此事，甚感驚詫。

    尤其是得知刺客居然乃是薛萬徹身邊跟隨多年的親兵，愈發(fā)令他覺得此事非比尋常，絕不僅僅是一場尋常的刺殺那么簡單，顧不得病體未愈，趕緊前來延壽坊與長孫無忌商議對策。

    長孫無忌搖頭，沉聲道：“都是死士，刺殺未遂，即刻服毒，沒有一絲一毫猶豫，如今死無對證，根本不可能查出誰是幕后主使。”

    老仆送來香茗，長孫無忌令其擱在書案上，然后揮手將其斥退，親手執(zhí)壺，給宇文士及斟茶。

    宇文士及頷首致謝，手里捧著茶杯，蹙眉道：“這件事最大的嫌疑人便是李勣……但以吾之了解來看，李勣其人行事講究光明正大，甚少玩弄陰謀詭計，況且與房家乃是世交，兩家有通家之好，戰(zhàn)陣之上或許各為其主你死我活，但不大可能以此等手段對付房俊。”

    同朝為官多年，對于彼此的行事風(fēng)格早已頗為了解，李勣這人說白了就是有點清高自傲，倚仗自己的軍功自視甚高，不屑于使出那些陰私齷蹉的手段。

    說不上什么高風(fēng)亮節(jié)，但也頗有底線。

    尤為重要的是，以薛萬徹在朝中的地位，李勣既無能力更無必要在其身邊安插死士……

    “嘿！”

    長孫無忌生生給氣笑了，屈指敲了敲桌子，不滿道：“何必這般拐彎抹角？你直說懷疑我就行了！”

    宇文士及挑了一下眉梢，低頭飲茶，算是默認(rèn)。

    長孫無忌沒好氣道：“吾的確有這個動機(jī)，也有這份能力……但你忽略了一點，吾若早有這等安排，又何必等到今日方才動手？成敗暫且不論，早已經(jīng)對那廝下手了。”

    宇文士及想了想，緩緩頷首。

    雖然已經(jīng)不大信任長孫無忌的人品，但宇文士及覺得的確不像是長孫無忌的作風(fēng)。起事至今，關(guān)隴軍隊屢屢受挫、損失慘重，其中尤其以右屯衛(wèi)帶來的傷害最大，再加上房俊與長孫家的恩恩怨怨，以長孫無忌的睚眥必報，當(dāng)真有刺殺房俊之能力，又豈會等到今天？

    即便拋開那些恩恩怨怨，房俊坐鎮(zhèn)玄武門使得關(guān)隴門閥一籌莫展，又豈能任由房俊活蹦亂跳時不時突襲關(guān)隴軍隊一撥？

    然而既不像是李勣之作風(fēng)，又不是長孫無忌之手筆，又有誰人能夠在薛萬徹這樣不堪大用之人身邊安插死士，并且指使死士施以對房俊的刺殺？

    長孫無忌拈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忽然問道：“若陛下當(dāng)真留有遺詔，你認(rèn)為會制定何人來執(zhí)行這份遺詔？”

    宇文士及一愣，奇道：“難道不是李勣？”

    李二陛下歿于軍中，李勣以副帥之職接管全軍理所當(dāng)然、名正言順，同時接受陛下臨終遺命執(zhí)行遺詔，亦是順理成章。無論局勢、情理，皆應(yīng)如此，遍數(shù)當(dāng)時軍中將校，又有誰能有資格越過李勣受命執(zhí)行遺詔？

    長孫無忌沉吟一下，看了一眼窗外的風(fēng)雨，道：“你莫不是忘了王瘦石？”

    陡然聽到這個名字，宇文士及悚然一驚：“吾當(dāng)真已經(jīng)忘了此人！”

    武德九年，李二陛下率領(lǐng)天策府眾將設(shè)伏于玄武門下，假傳高祖皇帝之命引太子建成、齊王元吉入宮，然后一舉擒殺，其后又血戰(zhàn)連場，在關(guān)隴門閥襄助之下誅殺太子建成之黨羽，逆而篡取、登基為帝。

    世人皆知“玄武門之變”乃是天策府眾將不愿坐以待斃，遂勸諫李二陛下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但甚少有人知道，真正促使李二陛下下定決心的，乃是宮內(nèi)傳出的一條消息……

    據(jù)聞當(dāng)時高祖皇帝已經(jīng)答允太子建成誅殺秦王、夷平秦王府之諫言，意欲永絕后患、徹底平滅朝堂之爭端，以免帝國遭受內(nèi)亂之荼毒。

    而傳出這一則消息的，便是當(dāng)時高祖皇帝身邊最為寵信的宦官王瘦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