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在太廟的正殿之前彌漫。

　　風(fēng)吹過，隨風(fēng)徘徊的香火，朦朧的遮擋著大殿之中那些諸祖先靈的神位。

　　然后，盡管還是有風(fēng)，這些香火依舊不肯散去，讓人越發(fā)的看不真切。

　　通往正殿的漢白玉臺(tái)階上，那雙目圓瞪的五爪金龍似乎也仿若活過來一樣。瞪著雙眼，威嚴(yán)的注視著，即將在他身邊走過的朱允熥。

　　但這條龍，卻注定被朱允熥踩在腳下。

　　“跪！”

　　就在朱允熥提著袞服的裙擺，跟著老爺子的背影緩緩前行的時(shí)候。身后晉王朱棡一聲吶喊，緊接著藩王皇孫們，在太廟正殿的臺(tái)階下，跪成一行。

　　朱允熥禁不住回頭望去，他看到了跪在藩王之首，晉王朱棡的眼中，已泛著熱淚。同時(shí)也看到了一些藩王眼睛的迷茫，還有那些從小和他一起長大，私下里口口聲聲叫他熥哥兒的小屁孩王爺們，他們眼中的好奇。

　　再看得遠(yuǎn)一些，勛貴武臣們在宋國公馮勝這位目前開過功臣之中，爵位最高者的帶領(lǐng)下，也緊隨其后的跪了下去。

　　然后，朱允熥又看到，在微微錯(cuò)愕之后，文臣們也爭先恐后的跪下，深深的叩首。

　　他們，應(yīng)該也是預(yù)感到了什么吧！

　　~~~~

　　一步一步，沿著臺(tái)階緩緩上前。

　　朱家爺仨身后，是記錄這一幕的幾位史官，還有禮部的禮官，最后面樸不成帶著王八恥等幾個(gè)太監(jiān)，卑微的跟著。

　　吱，微微的聲響之中，太廟正殿的大門，被跪在門前的幾個(gè)侍衛(wèi)，全部推開。

　　“小心門檻！”

　　老爺子拎著六斤，后者的小短腿騰空而起，飛一樣越了過去。

　　“哈哈！”六斤發(fā)出咯咯的笑聲。

　　“不能笑！”老爺子的聲音有些嚴(yán)厲。

　　這大概是六斤從生下來到現(xiàn)在，第一次見老爺子如此嚴(yán)肅。他有些茫然的回頭，目光搜尋著父親。

　　卻發(fā)現(xiàn)，朱允熥也板著臉，對六斤做了個(gè)噤聲的表情。

　　三皇五帝開始，到前朝大元?dú)v代帝王們，一共十六位帝王相前，老爺子站住腳步。

　　隨后他張開手臂，讓禮官再次一絲不茍的檢查衣冠。接著，不用任何人攙扶。虔誠且恭敬的緩緩跪下，抬頭仰望，雙手合十。

　　“臣，總理河山朱元璋，今日再拜中華歷代先祖帝王！”

　　話音落下，老爺子作為人間的帝王，對著先代的神位，鄭重的叩首。

　　“不覺，臣已膺天命三十年矣。初祭先靈時(shí)英姿勃發(fā)，如今已垂垂老朽！”

　　“三十年中，臣不敢絲毫懈怠，治理天下，常思及先賢之法，欲造盛世，使天下國泰民安。臣，布衣出身，不敢比肩諸位帝王。唯勤勉二字，尚可稱道?！?br>
　　“如今年老，勤勉不及，居天子之位，執(zhí)掌天下，時(shí)?；炭?！”

　　“臣老，不怕。怕老而昏庸，錯(cuò)負(fù)了天下百姓。”

　　“怕老而無能，有損江山社稷?！?br>
　　“怕老而多疑，損傷了骨肉親情！”

　　說著，老爺子頓了頓，蒼老的臉上泛起一絲驕傲，“古往今來，皇帝不知凡幾。多有壯年英明神武，老卻昏聵無能之輩。臣布衣出身，也知皇帝之重，不敢貪戀權(quán)位，一己之私，損天下而自肥也！”

　　聞言，跪在老爺子身后的朱允熥，猛的抬頭。

　　帶著幾分激動(dòng)，幾分詫異，甚至幾分感傷，不可置信的看著老爺子。

　　老爺子卻沒回頭，依舊念著祭文。

　　“臣，為天子三十年，開創(chuàng)大明王朝，天下一統(tǒng)，威加海內(nèi)，兵戈臣服四方，麾下猛將如云，能臣無數(shù)！”

　　“此非臣之能，乃天之德，眷顧大明！”

　　“三十年中，不敢比肩盛世，不敢自夸超越先賢。然臣自持謹(jǐn)慎愛民之心，不敢濫用民力，不敢廣興宮室。三十年之治，大明有所成矣！”

　　“對民，臣愛之若子！”

　　“對臣，臣略顯苛刻！”

　　“百年之后或有罵名，然臣終不負(fù)天下社稷，更不負(fù)上蒼垂愛?！?br>
　　“知我罪我，唯其春秋！”

　　說到此處，老爺子似乎有些情緒激動(dòng)，似乎也有些氣力不支。

　　停頓片刻，繼續(xù)說道，“今日，值此假節(jié)。臣再謹(jǐn)叩華夏先祖，皇明朱氏，代天執(zhí)權(quán)，內(nèi)修德外施威，不使先賢蒙羞！”

　　“臣一介布衣出身，德行淺薄，才學(xué)粗鄙?！?br>
　　說著，老爺子回頭，看著朱允熥一笑，“愿上蒼諸先賢，佑我朱家子孫，治天下以永太平，江山昌盛，金甌永固！”

　　說完，再次叩首。

　　然后，緩緩回望，“大孫，你來！”

　　此刻，朱允熥的心中竟然因?yàn)榧?dòng)，而顯得有些空白。

　　“慢慢說！”老爺子笑著開口，“若是忘了那些書生安排的祭文，就想啥說啥！”說著，再看看那些神相，笑道，“你一片真心，想來，他們也不會(huì)怪罪。”

　　“臣，大明皇儲(chǔ)朱允熥，敬叩天地上蒼華夏諸祖，歷代帝王！”

　　朱允熥穩(wěn)穩(wěn)心神，緩慢開口，“蒙皇祖垂青，臣入東宮，為大明之儲(chǔ)?！?br>
　　“臣自知淺薄，不敢專權(quán)。效仿古訓(xùn)，廣開言路，凡事三思后行。”

　　人在格外激動(dòng)的情況下，在突然獲得巨大驚喜的情況下，頭腦之中是一片混沌的。

　　朱允熥一邊壓抑著澎湃的心潮，一邊壓抑著泛起的疑問，腦中還在回想著翰林院為他起草的祭文。

　　念了幾句之后，他波瀾的內(nèi)心忽然在瞬間，變得無比沉靜下來。

　　那些早就準(zhǔn)備好的話，他沒有繼續(xù)念。而是抬頭，帶著幾分驕傲，看著眼前的神像。

　　“臣常聞，古人求太平盛世，乃國泰民安，政治清明。”

　　“然，臣以為不盡然。國泰民安之世多，蒼生孰真安否？”

　　“大明乃日月之國，日月之下皆是大明子民。臣之求，乃天下大同！”

　　“老有所養(yǎng)，少有所依，無饑荒之憂，無疾病之愁，乃謂之大同也！”

　　“是以，臣將勵(lì)精圖治，開拓進(jìn)取。必將大明，遠(yuǎn)超先賢，此方不負(fù)天，將天下交予皇明。一代更比一代強(qiáng)，方使得，華夏香火永旺！”

　　說完，朱允熥叩首。

　　一旁的禮官史官見皇太孫的祭文別出心裁，有沖天之志，卻少了幾分對先人的敬畏之心。頓時(shí)不知所措，惶恐的看向老爺子。

　　而老爺子，在聽完自己的孫兒，簡短的祭文之后。蒼老的臉上，泛起幾分激動(dòng)的潮紅，眼神矍鑠，暗含贊賞。

　　“好，把這些神像都比下去。把這些帝王都比下去，這才是咱的孫兒！”老爺子心中暗道，“咱老了，有心無力。你年輕，終要奮力一搏！”

　　想到此處，老爺子轉(zhuǎn)身，緩緩走到，供奉朱家先祖的一側(cè)。

　　看著牌位上，那些顯然是卑賤貧民特有的名字，朱初一，朱五四等，老爺子神色復(fù)雜。

　　親手上香，格外虔誠崇敬又及其真心的拉著六斤跪下。

　　“父祖大人在上，重八今日來祭你們了！”說著，老爺子雙手合十，從未有過的鄭重叩拜。

　　六斤在旁邊，也跟學(xué)著有模有樣。

　　“蒙元亂世，朱家男丁骨肉四散，只有咱還有一個(gè)侄兒，茍且偷生！”

　　“如今，重八不但貴為皇帝。而且朱家宗族昌盛，枝葉繁茂！”

　　說著，老爺子眼中似有淚花，“父祖在上，重八做到了。重八讓咱朱家，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姓氏。也讓朱家，子孫繁盛！”

　　“六斤！”老爺子頓了頓，繼續(xù)道，“你可知，咱爺倆現(xiàn)在拜的是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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