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涂朝夕和南柯雙雙戴著口罩,一家人都穿著不算好看的衣服。
姿勢各有各的僵硬,神色各有各的恍惚。
可確確實實是一張合照。
涂朝夕收到照片后,走兩步就看一眼,看一眼,又忍不住看第二眼。
南柯和林樾也牢牢攥緊手機,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后。
誰都忘了原本打算做什么。
唯一狀態(tài)自然的是涂窈。
她一邊登上校園論壇,找到一個關于學校拍照打卡點合集的帖子,一邊把快要魂飛天外的三個人往地方領。
“來這兒!”
她招手:“這是圖書館?!?/p>
面對三道明顯還沒緩過來的目光,涂窈慢慢說:“我不是很常來圖書館?!?/p>
“我不是很喜歡看書,但是我喜歡種草藥?!?/p>
她指了個方向:“那邊就是草藥園,我種了一些車前草,已經(jīng)能摘了?!?/p>
就像剛剛南柯自然而然地跟她灌輸他們這四年的信息一樣,涂窈也在學著分享這些年。
她說完,把手機塞進涂朝夕手里,再站到南柯和林樾中間。
“拍吧!”
涂朝夕動作微微僵硬,拍下了第二張。
然后是草藥園,涂窈熟練地鉆進去,拔了兩顆草藥,連帶著手機遞給南柯。
再拉著涂朝夕和林樾拍下第三張。
拍著拍著,涂朝夕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摘下了墨鏡,壓低了一點帽檐,拉高外套的領口。
南柯也摘掉了口罩。
林樾抿著的唇角,一點一點替換成僵硬的弧度。
再從僵硬的弧度,逐漸變得自然。
一張張照片里,每個人的變化清晰可見。
“那邊是學校最大的食堂。”
涂窈已經(jīng)把人領到了新的地方。
高大的建筑前,她放低聲音,一本正經(jīng)地搖頭:“但是味道不是很好,還沒有我們福利院的阿姨做得好吃?!?/p>
“不過你們要是愿意試試,我一會兒就帶你們去吃?!?/p>
說完,身后卻遲遲沒有反應。
涂窈一愣,連忙轉過頭。
就看到對面,低低的帽檐下,涂朝夕凝視著她,還是沒有反應。
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笑了起來。
短短一個上午,他們聽著從前的涂窈從來沒對他們說過的事情。
做著四年前,即便他們相認后,也從來沒有時間,沒有機會做過的事情。
……總是這樣,圓滿和缺憾總是相伴相生。
讓他不知道該難過,還是該高興。
涂朝夕笑著把人拉了過來,“累不累?”
這么一圈逛下來,涂窈一腦門的汗。
她對陽光的敏感度很低,汗流到曬紅的臉頰,也只是慣性地抹了一把。
難怪臉連帶脖子是一個膚色,跟白沾不上邊。
涂朝夕隨手擦掉她鼻尖的汗,“趕緊把外套脫了?!?/p>
涂窈眨了眨眼,“哦”了一聲,脫掉衣服。
南柯順手接過,掃了一圈周圍。
開放日,不少學生在道路兩端擺些小攤,賣些礦泉水,遮陽的東西。
“在這兒等會兒?!?/p>
涂窈又“哦”了一聲,點了點頭。
林樾挑了個陰涼的地方,領著她走,她也安安靜靜地跟著。
乖得不行。
涂朝夕在身后看著,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先等等?!?/p>
他突然開口。
涂窈回過頭。
涂朝夕把手機遞了過來,“涂小毛,你給我拍幾張吧?!?/p>
這一路要么是他拍,要么是南柯拍,他的弟弟妹妹本著能不動手就不動手的原則,全程人形掛件。
涂窈一愣,“我?”
她有點糾結:“……我不會拍啊?!?/p>
“我拍不好?!?/p>
可涂朝夕來了勁,大手一揮:“不要緊,拍!”
看他一副對給他拍照有什么執(zhí)念似的模樣,涂窈猶豫了幾秒,“……好吧?!?/p>
涂朝夕挑了幾個地方,把林樾也拽了過去。
“你就站在樹底下,別出來?!?/p>
隔著幾米遠,涂朝夕就這么看著她妹妹搗鼓著屏幕。
這些年,他常常會翻看涂窈留下來的東西。
她留下來的東西不多,除了當初的裙子和幾盒糖送去了仙鶴村,剩下的練習冊,給林樾的藥箱,給他的按摩儀,給南柯刻錄的光盤,他看過無數(shù)次。
藥箱和按摩儀壓根不敢用,就怕用完了,用壞了。
而光盤,南柯復刻了一打,可以肆無忌憚地看。
每每看到光盤,他總是會羨慕南柯,明明他也參加過這么多次的節(jié)目,舞臺,怎么就沒想到讓涂窈也給他刻一個。
可有朝一日,四年后的現(xiàn)在,他也要有他妹妹給他拍的照片了。
過了會兒,涂朝夕問:“好了沒?”
涂窈皺著眉,猶疑地點點頭:“好了吧?!?/p>
涂朝夕很快走回來,深吸了一口氣,接過手機,一張張翻過去。
可翻著翻著,唇角的笑和眼里的濕潤一點一點消失。
翻著翻著,他眼神一點一點沉了下來。
他越翻越快,終于,忍無可忍,唰地抬頭!
“涂小毛,你拍的什么東西!”
十幾張照片,要么背光要么失焦。
涂窈嚇了一跳,瞥了眼屏幕,立馬辯駁:“我說了我不會拍照的!”
“不會拍照,起碼得拍到人吧!”
“這張我人呢!我去哪兒了!”
他黑著臉把手機推過去,屏幕上,背光的湖泊前,只有林樾一個人,和最邊上的一個墨鏡邊。
涂窈理直氣壯:“這是三角構圖??!你看我不是拍請他的臉了嗎!”
“構圖?要死了,你還知道有構圖這玩意兒?”
涂朝夕氣笑了:“那這張呢,不會是黃金分割吧,把我一半割沒了?”
“又沒有全割完,你的臉不是還在嗎!”
眼看兩人要吵起來,林樾急了,連忙打斷:“大哥,我?guī)湍闩?!?/p>
涂朝夕:?
涂朝夕轉過頭,狐疑地瞥他:“你拍?”
林樾趕緊點頭:“我拍。”
他一把拿過手機,看上去架勢十足,比涂窈靠譜了一點。
涂朝夕勉強信了,“……行吧?!?/p>
他抬眼,看向林樾,微微一怔,這些年,他跟老三也不是經(jīng)常碰面。
……上一次單獨在一塊兒還是半年前了。
涂朝夕嘆了口氣,往前走了兩步,氣不過,又退了回來,懟著涂窈的腦袋使勁揉了揉!
“哎!”
涂窈趕緊捂住頭,不爽地瞪過去。
她一瞪,涂朝夕反而氣順了,笑了一聲:“好好待在這兒,不許動!”
算了,拍不好就拍不好吧,人都在這兒了,把他拍成傻子他也認了。
等南柯回來,就看到涂窈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一個人氣哼哼地蹲在地上。
對面,林樾正小心翼翼地捧著手機給涂朝夕拍照片。
南柯了然地挑眉,走過去,伸手撫平她翹起來的幾縷頭發(fā),再把一頂買來的帽子輕輕扣到她頭上。
涂窈腦袋一僵,立刻仰頭,看清了人,又乖乖低頭,讓出了一個位置。
“跟大哥吵架了?”
南柯順勢半蹲到她邊上。
涂窈沒否認,小聲嘀咕:“他老是這么容易生氣嗎?”
南柯失笑,“是,大哥一直這么容易生氣?!?/p>
涂窈哼了哼:“我就知道?!?/p>
“他渾身上下都是不講道理的氣,一戳就爆!”
她盯著前方,林樾看上去比她還不熟練地點著屏幕。
而涂朝夕身型似乎又恢復了最初的僵硬。
一個僵硬地拍照片,一個僵硬地擺姿勢。
看了會兒,涂窈突然狀似隨意地問:“那你們肯定很少被他罵吧?”
不等南柯回,她就說:“因為你剛剛說了,這些年你們很少有機會碰面?!?/p>
連面都很少見,當然不會挨罵。
她轉過頭:“你們都很忙嗎?為什么不能常見面?”
南柯微怔。
下一秒,溫和眉眼瞬間溢滿了笑意。
他們的妹妹還是這么心軟,只要撬開一道心防,就會源源不斷地釋放出親近。
涂窈耳根紅了紅,嘴硬道:“……你笑什么,我就是隨便問問?!?/p>
南柯心軟成一片,到底忍不住,伸出手,隔著帽子,揉了揉她的腦袋。
溫聲道:“是,不經(jīng)常見面。”
“這些年,一直沒有多少機會碰面?!?/p>
涂窈卻搖了頭:“不是不經(jīng)常見面,是很少見面?!?/p>
她指了指前方的涂朝夕和林樾,一針見血:“所以才會連拍個照都這么不熟練?!?/p>
南柯一瞬語滯。
“而且那天晚上之后,我有在網(wǎng)上查過你們?!?/p>
涂朝夕和南柯的行程幾乎都是透明的。
這四年里,他們沒有過一個完整的假期,不間斷的活動,行程,幾乎壓縮了所有的時間。
南柯語氣微頓,終于還是點了頭:“是,很少見面?!?/p>
“四年前,你消失后,我忙著畢業(yè),大哥忙著解約后的第一場演唱會,老三他也要開拓運輸線?!?/p>
南柯邊說,不經(jīng)意地觀察著涂窈,看到她平靜如常的神色,目光閃了閃。
看起來她絲毫不震驚他用了“消失”這個詞。
那天晚上也是,她似乎輕易地就接受了他們傳遞給她的所有怪異的訊息。
她對這個世界的異樣接受得很迅速。
南柯沉默了一會兒,繼續(xù)釋放訊息。
“你消失前的那半年,做了很多事。”
“我們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全都來自于你?!?/p>
因為知道那道還缺了百分之十的進度條深深地綁定著他們一家的氣運和生命,是涂窈背著生命威脅換來的。
涂窈走后,他們生怕氣運有一分一厘地倒退,辜負了她的心血。
也猜測著,如果有朝一日,進度條達成了百分之百,他們的妹妹是不是能回來。
于是他們來不及消化那些窒息的難過,就默契地忙碌著,試圖長久地維持進度條的穩(wěn)定。
他們不敢停下。
他們是如此,程桑桑,胥白也是這樣。
家人,朋友,這四年都走在前行的路上,不曾停下。
涂窈微微仰頭,靜靜地看著他。
下一秒,她輕聲問:“可是如果不能常見面,不會覺得很可惜嗎?”
“未知的圓滿和當下的幸福,不該先牢牢抓住后者嗎?”
“從前的我,也是為了這個在努力的吧。”
南柯筆挺的身型,在聽到這幾句話后忽然微微塌了一下。
上一秒還溫和的目光,慢慢地染上了怔然。
涂窈收回了視線,轉看向對面還在拍照的兩人,給南柯留足了思考的時間。
想到什么,她連忙掏出手機,熟練地點開屏幕。
【還在嗎?我撤回剛剛說的話。】
【你說得對,不管發(fā)生了什么,只要在一起就沒關系。】
就算失去了共同的記憶,就算錯過了很多時間,可只要在一起就沒關系,她可以把這些年的記憶分享給他們。
他們也可以告訴她,沒有她的那些日子里,也是有過精彩的,值得珍藏的瞬間。
只要在一起,他們還可以創(chuàng)造新的記憶。
就像現(xiàn)在,哪怕只是拍一些亂七八糟的照片,走同一條陌生的,熟悉的路。
沒有比能常常見面,比能一直在一起更珍貴的東西了。
港城,胥池盯著屏幕,唇角彎了彎。
從來都是這樣,即便迷茫,即便糾結,可只要稍稍一點,涂窈就能迅速地理順現(xiàn)狀,認清自己想要什么。
然后在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之前,迅速占據(jù)主導的位置,做一個引領者。
【所以如果狼牙失憶了,只要你來接它,它還是會愿意努力地想起你。】
看到這一句,胥池唇角的笑意卻微微一滯。
半晌,他指尖輕敲,問:
——如果我暫時不能來接它呢?還會愿意想起我嗎?
——她還能記起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