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帝誠摯,句句肯定了時安夏的功績。
他并非終日陪孩子們玩樂嬉戲,而是每日拂曉便率親信勘察運河暗渠,直至暮色四合方歸。
唯有掌燈時分,方命人將孩子們抱至庭院嬉戲片刻。
見時安夏既要處置災(zāi)情,又要理清姜忠信案牽出的千頭萬緒,他從不輕易叨擾,也不輕易過問。
倒是岑鳶心中隱約生出幾分疑慮。直到這時,他才后知后覺想到,前世他中毒后,惠正皇太后跟昭武帝之間是否有過情愫?
只是這念頭剛起,便被他按捺下去。
他想,若真有什么,時安夏重生歸來,在尚未記起他的時候,最先選擇的合該是昭武帝才對。
顯然,時安夏從來沒這個想法。哪怕為了躲太后黑手,當(dāng)時她也寧愿與他這個“陌生人”成親,而非選擇昭武帝。
這般想著,岑鳶心頭郁結(jié)頓消。
只是夜訪情濃時,他將人攬入懷中,仍忍不住將臉埋在她頸間,悶聲道,“昭武帝待你,倒比親兄妹還要親近三分?!?/p>
話有點酸。
時安夏聞言一怔,后竟點點頭,“自然不止兄妹之誼。”她一臉正氣凜然,“他感念你我扶他上位,更念著……”話音微頓,“我們替他報了母妃之仇。”
上一世,蕭治不止報不了仇,還差點死在京城。
她并非自恃功勞,但事實就是這樣,沒有她和岑鳶的籌謀,北翼到不了今日盛世。
蕭治的人生也不會如此順?biāo)臁_@功勞,她當(dāng)仁不讓。
見她這般認真解釋,岑鳶也不好再說什么。他的小姑娘啊,滿心都是朝堂風(fēng)云,哪會如尋常女子那般整日琢磨這些兒女情長。
倒是他,心思狹隘了。
這樣也好——岑鳶收緊手臂。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唇角微微揚起,心情很好。
這日晨光熹微時,昭武帝剛踏出行館門口,遇到兩個人。
一位錦袍公子手持描金拜帖,正是謝家長公子謝槐。
昭武帝掃過帖上求見公主字樣時,心下了然,想必是求公主高抬貴手,放了他弟弟謝玉。
這事,昭武帝一知半解。只知這位謝玉其實是梁國五皇子,來掏北翼金礦的,如今被時安夏耍著玩呢。
他懶得管,知時安夏自有分寸。
只另一黑衣男子卻教昭武帝多看了兩眼。那人五十歲上下,面容滄桑,蓄著胡須,分明低垂著的眉眼在看向他的剎那間,一雙鷹隼般的眼睛令人印象無比深刻。
卓祺然從行館里追出來,嘴里喊著“師父”。
卓祺然見昭武帝也在,忙行禮,又介紹起自己師父。
昭武帝便知,此人是卓祺然的師父夜尋。
他微服出巡,卓祺然只行常禮。
夜尋也僅朝他微微頷首,算作打了招呼。那目光掃過來時,昭武帝分明覺得頗有深意。
昭武帝雖曾是不受寵的皇子,卻也浸淫天家威儀多年。監(jiān)國理政的歲月更將他淬煉得氣度沉凝,即便此刻一襲素袍立于階前,通身的氣度也如出鞘的寶劍般令人不敢直視。
尋常人見了他,總要下意識垂首避讓三分。
偏生那夜尋負手而立,眼底不見半分敬畏。晨風(fēng)吹動他半白的須發(fā),倒顯出幾分仙風(fēng)道骨的氣韻。
這人不尋常!昭武帝轉(zhuǎn)念又想,有大本事在身上的人,總是有幾分傲氣。且江湖人,自來不吃朝廷那一套。
他便也微微頷首,算是回禮,然后上了馬車,揚長而去。
昭武帝問,“小樹子,你說卓祺然那師父有些像誰?”
小樹子想了想,“奴才不敢妄言。”
“朕準(zhǔn)你說,你便暢所欲言?!?/p>
小樹子得了準(zhǔn)話,恭敬回應(yīng),“奴才覺得那夜尋師父像……太上皇。”
昭武帝想了想,十分認同,“你說得對。朕也覺得此人感覺十分熟悉,原來是因著他像太上皇?!?/p>
小樹子受皇帝肯定,興高采烈,便多說了幾句,“奴才聽說,這夜尋師父是個怪人。早前,北茴姑娘都不敢在他跟前停留半分。公主還安排了人侍候,也被攆走了。不過,他倒是和孩子們十分親近?!?/p>
“哦?”昭武帝來了興趣,“這怪人還喜歡孩子?”
“不止,”小樹子這個包打聽,早就把行館里的方方面面打聽清楚,“他不止喜歡孩子,還喜歡狗。聽說時大人家的小女兒在外頭撿了一只大白狗回來,那只大白狗常常在院子里到處轉(zhuǎn)悠。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轉(zhuǎn)到了夜尋那去,也沒被攆出來,一待就是大半天?!?/p>
當(dāng)晚,昭武帝回去就問了一一,“你喜歡舅舅,還是喜歡夜尋伯伯?”
一一睜著葡萄般的大眼睛反問,“夜尋伯伯是誰?”
昭武帝連比帶劃解釋,“有胡子那個,”又瞪著眼睛,“長得很兇,像要打人的?!?/p>
一一狡黠笑,“嗷……想起來了?!彼孀欤f話嗚嚕嗚嚕,“我不告訴舅舅。”
昭武帝好勝心起,非要問個究竟,抱起小屁孩就往空中扔,然后穩(wěn)穩(wěn)接住,惹得孩子咯咯笑,“你說不說?快說,你喜歡舅舅,還是喜歡老伯伯?”
一一揪著昭武帝的墨發(fā),仍舊咯咯笑不停,帶著稚兒特有的清脆和天真,“我喜歡爹爹……”
昭武帝一滯,手頓在空中,懸空舉著孩子。
須臾,他緩緩放下孩子,將其抱在腿上,柔聲問,“你又沒見過你爹爹,為什么喜歡爹爹?”
“見過,見過的?!币灰荒请p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閃著細碎如星辰的光芒,“爹爹好看,爹爹最好看?!?/p>
昭武帝看著一一那如玉的模樣。說實話,孩子是長得很像岑鳶的樣子,尤其鼻子和輪廓,都有幾分相似。
只那雙眼睛,更像他母親。
此子得天獨厚。
昭武帝的思緒由此飄向馬球場上那個向宛國人揮桿的身影,當(dāng)真是一桿揮出北翼人的尊嚴。又想起箭場之上,那人挽弓如月,箭破長空的英姿。
他沉默片刻,輕聲道,“是啊,你爹爹……真好看?!?/p>
那人存在時,無論王侯將相,抑或皇子帝王,皆似不由自主垂首。
無論何等俊美風(fēng)姿,在他面前,終究黯然失色。
即便是時云起、唐星河這等風(fēng)華絕代的人物,亦難掩其輝光。
那人生來便是灼灼烈日,縱使隱沒,熾耀不減。
昭武帝看著一一的眼睛問,“你在哪兒見過你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