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帳內(nèi)火塘的光跳躍著,映照著幾張神色各異的臉。老勇士們沉默著,咀嚼著阿古拉的話,目光在耶律齊沉穩(wěn)的面容、寧婉兒安靜的側(cè)影、以及阿古拉手中那枚冰冷的凍梨和他珍惜的棉衣之間游移。
風(fēng)雪拍打著氈帳,嗚咽作響。蘇赫和巴圖挺直了腰背,臉上帶著一種見證了什么、又親手打碎了自己某些東西的奇異光芒。
耶律齊可汗摩挲著手中冰冷的凍梨,目光深邃,望向帳外無邊的風(fēng)雪。他身邊,寧婉兒停下了手中的針線,抬起眼,清澈的目光安靜地掠過帳中沉默的勇士們,最終落在丈夫堅毅的側(cè)臉上,嘴角浮起一絲極淡、卻了然的暖意。
阿古拉那句“瞎眼的蠢貨”和“暖和的墻”,像一記無形的耳光,響亮地抽在每一個曾質(zhì)疑者的心頭,也在這風(fēng)雪之夜,為新可汗那不被理解的遠(yuǎn)見,夯下了一塊沉甸甸的基石。
開春的北境,凍土剛化。村口新栽的柳樹才抽嫩芽,草原的馬隊就到了。阿古拉打頭,十匹雄健的草原戰(zhàn)馬馱著捆扎結(jié)實、散發(fā)著濃郁油脂氣息的皮貨。、皮子種類齊全,從最上等、柔軟如云朵的雪白羔羊皮,到厚實堅韌的成年牛皮,再到成捆的粗羊毛和零碎邊角料,堆得像小山。
季如歌沒廢話,帶著阿古拉和幾個草原漢子直接進(jìn)了村西頭最大的倉庫。里面光線充足,空氣中彌漫著硝石和草灰的味道。十幾個婦人正埋頭干活,動作麻利得像上了發(fā)條。
“看清楚了,”季如歌拿起一張剛送來的、帶著血污和油脂的生牛皮,直接丟進(jìn)一個砌著矮墻的大池子里。池子里是渾濁的、散發(fā)著怪味的灰綠色液體,“這是第一步,泡軟,去油脂?!?/p>
她又指了指旁邊幾個大木桶,里面是更清澈些的褐色液體,“泡透了撈出來,進(jìn)這個桶,用藥水鞣,皮子才經(jīng)用,不硬不脆?!?/p>
阿古拉湊近一個木桶,濃烈的氣味讓他皺了皺鼻子。一個北境婦人正用木棍攪動著桶里的皮子,動作熟練。
季如歌拿起婦人手邊一個小陶罐,里面是乳白色的膏狀物:“鞣好的皮子,還得上油,揉透,再繃起來陰干。最后刮掉浮毛,修平整?!彼闷鹨粡?zhí)幚砗玫钠ぷ樱f給阿古拉,“摸摸,跟你們直接曬干的生皮,一樣嗎?”
阿古拉粗糙的手指撫過皮面,細(xì)膩、柔軟,帶著韌勁,完全不是草原上那種硬邦邦、遇水就發(fā)臭的皮子能比。他眼底的驚訝藏不住。
“硝皮的法子,可以教你們的人?!奔救绺栝_門見山,“但藥水的方子,是村里老把式幾代人琢磨出來的,不能白給。你們出人手來學(xué),管吃住。學(xué)成了,回去自己開硝皮作坊。硝好的皮子,我們按品級收,價格比生皮翻兩倍不止。”
她指了指阿古拉帶來的那堆皮貨,“你們那些上好的羔羊皮,生皮賣,頂多換幾匹粗布。硝制好了,染上顏色,運到南邊大城,能換回這個數(shù)?!彼斐鰩赘种?,比了個讓阿古拉心跳加速的數(shù)字。
“染……顏色?”阿古拉抓住了另一個詞。
季如歌帶他們轉(zhuǎn)到倉庫另一角。幾個大染缸冒著熱氣,里面是翻滾的各色汁液——茜草根的赤紅,藍(lán)靛草的深藍(lán),黃柏皮的姜黃。婦人正將鞣制好的柔軟皮子浸入染缸,用木棍攪動。染好的皮子掛在竹竿上瀝水,色澤鮮亮均勻,在透過高窗的陽光下閃著誘人的光。
“草原的花草多,茜草、藍(lán)草、黃櫨,遍地都是,曬干了就是染料?!奔救绺枘闷鹨恍K染成深紅色的皮子,“硝好的皮子染上色,價錢又能翻一番。染色的法子,一并教?!?/p>
阿古拉看著那些色彩斑斕的皮子,呼吸都重了。草原的皮子向來灰撲撲,頂多用赭石抹一抹,哪見過這等鮮亮?他仿佛看到白花花的鹽、沉甸甸的鐵、厚實的棉布,正隨著這些染色的皮子滾滾而來。
“還有這些,”季如歌踢了踢角落里堆放的粗羊毛和碎皮子,“別當(dāng)廢物扔了。粗羊毛洗凈紡成粗線,能織厚毛氈,鋪地隔潮,做帳篷襯里擋風(fēng),比光皮子強(qiáng)。碎皮子攢多了,拼接起來,能做靴墊、護(hù)膝、馬鞍墊,結(jié)實耐用。這些手藝,也教?!?/p>
解決了皮貨的出路和增值,季如歌話鋒一轉(zhuǎn):“你們草原的牛羊肉,是天底下最好的??上?,除了自己吃和換點零碎,運不出來,天一熱就臭?!?/p>
她帶著阿古拉來到村外一處空曠的土坡。幾十個漢子正喊著號子挖坑,坑挖得極深,方方正正,坑壁用火仔細(xì)烤過,覆上厚厚的干草和蘆葦席子。
“這是冰窖?!奔救绺柚钢?,“冬天河面結(jié)厚冰時,鑿成大塊運來,一層冰一層草屑,密密實實填滿窖子,上面蓋土封死。
只要密封得好,里面的冰能撐到來年秋天?!彼种噶酥概赃呎诖罱ǖ?、四面通風(fēng)的棚子,“宰好的牛羊肉,剔骨,分割成大塊,趁著寒冬臘月最冷的時候掛進(jìn)這冰窖里。凍得硬邦邦,像石頭。開春后,用厚棉被裹著,快馬加鞭往南邊運,只要路上不耽擱太久,肉到了地方還是硬的。南邊那些有錢的老爺,就稀罕這口地道的草原凍肉!價錢,比活牛羊翻著跟頭漲!”
阿古拉看著那深坑和棚子,眼睛瞪得像銅鈴。草原不缺牛羊肉,缺的是把它們變成真金白銀運出去的法子!凍肉!冰窖!他腦子里飛快地盤算起來:王庭附近有條大河,冬天冰厚得能跑馬!挖窖子,存冰,冬天集中宰牲口……
季如歌最后拋出一個更誘人的點子:“凍肉是好,但畢竟占地方,運得少。你們草原上的婦人,曬肉干是一把好手吧?”
阿古拉點頭,草原的肉干是行軍打仗的命根子。
“曬干的肉干,太硬,費牙口,味道也單一。”季如歌從懷里掏出一個小油紙包,打開,里面是幾根手指粗細(xì)、深褐色的肉條,“嘗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