鎬頭砸進凍土,震得手臂發(fā)麻。一下,又一下。少年不再抬頭看天,不再看遠處的地平線,只盯著眼前這一小片需要刨開的硬地?;⒖谧蛱煺鹆训牡胤接譂B出血,黏糊糊地沾在鎬柄上,很快被凍住。
旁邊的家伙,好像是禮部侍郎的兒子,動作慢了點,監(jiān)工的皮鞭立刻抽過來,破空聲尖銳。他沒敢躲,硬挨了一下,肩膀縮著,加快動作,喘著粗氣,白霧一團團噴出來。
沒人說話。只有鎬頭砸地的悶響,喘氣聲,偶爾有監(jiān)工的呵斥和鞭響。
中午吃飯。一塊硬得能砸死人的黑面餅,一碗看不見油星的菜湯,湯面上結(jié)了一層薄冰。
這些人蹲在背風的土坡后面,埋頭啃著,用體溫去焐化那點冰,牙齒磕在餅上,發(fā)出咯嘣聲。
少年嚼著餅,味同嚼蠟。眼睛不受控制地往營地邊緣瞟。那個行刑者靠在一個破舊的馬廄棚子邊,手里拿著個酒囊,偶爾喝一口。他沒看那些人,臉隱在皮罩和毛帽的陰影里。
父親的臉,模糊的記憶,和那張烙著飛鷹家徽、藏在皮罩下的臉,在少年腦子里來回交錯。胃里一陣擰緊,少年強迫自己把最后一口餅咽下去。不能吐,吐了下午沒力氣干活,會挨打。
下午繼續(xù)挖溝。風更大,卷著雪粒,打在臉上生疼。手指早就凍得沒知覺,只是憑著本能死死抓著鎬柄。
傍晚收工。渾身像是散了架,每一塊肌肉都在尖叫。那些人去領晚上的口糧,還是那塊黑餅,比中午小了一圈。
排隊的時候,少年感覺到一道視線。微微抬眼,是那個行刑者。他正從一個老兵手里接過什么東西,目光卻掃過少年,短暫停留,沒有任何情緒,就像看一塊石頭,然后移開。
少年立刻低下頭,心臟在胸腔里撞得厲害。
回到破營房,擠在一起取暖。沒人聊天,沒人抱怨,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壓抑的咳嗽聲。少年蜷縮在角落,薄毯根本擋不住寒氣。閉上眼睛,就是父親死去的山谷,風雪呼嘯,絕望蔓延。
幾天過去,幾周過去。日子變成了重復的苦役、吃飯、睡覺。凍土似乎永遠挖不完。有人病了,發(fā)燒,咳血。被拖走,再也沒回來。沒人問。這些人都學會了不看,不聽,不想。
少年變得和其他人一樣,眼神空洞,動作機械。監(jiān)工的鞭子抽過來,就縮一下脖子,加快動作。疼痛變得熟悉,饑餓成為常態(tài)。
偶爾,在深夜無法入睡時,那個行刑者的話會重新冒出來,冰冷清晰。但少年很快把它壓下去。不能想。想了會瘋?;钪?,干活,閉嘴。
有一次,京城來的人被派去清理軍營西北角的垃圾堆,那里堆著破損的兵器、廢棄的營帳、還有凍硬的牲畜糞便。惡臭沖天。
少年拖著一個破了一半的木輪往外走,輪子陷進雪泥里。用力時,眼角瞥見垃圾堆深處,半掩著一片銹蝕的甲片。甲片上,似乎有一個模糊的刻痕。
少年的心臟猛地一跳。那刻痕的形狀……很像一只飛鷹。
少年僵在原地,盯著那片甲片。風雪好像小了,周圍搬運垃圾的喘息聲、腳步聲也遠了。
“發(fā)什么呆!找抽嗎!”監(jiān)工的罵聲和鞭風一同到來。
鞭梢擦過少年的耳際,火辣辣的疼。少年猛地回過神,低下頭,拼命拉動那破輪子,不敢再往垃圾堆里看一眼。車輪碾過積雪,發(fā)出吱呀聲,像垂死的呻吟。
從那以后,少年更加小心。避免一切可能引起注意的舉動。干活,吃飯,睡覺。像一塊會呼吸的木頭。
季如歌偶爾會來巡視。她穿著厚實的毛皮大氅,腳步沉穩(wěn),眼神掃過這群苦力,沒有任何停留,就像巡視一群拉車的牲口。有時她會和監(jiān)工頭子低聲說幾句,監(jiān)工頭子點頭哈腰。
有一次,她停下腳步,指著剛挖好的一段溝渠:“深度不夠,再挖一尺。明天天亮前完成。”
沒人敢反駁。那天晚上,這些人點著微弱的火把,在嚴寒里繼續(xù)刨那該死的凍土,直到雙手血糊糊,幾乎握不住工具。她早就走了。
少年累得幾乎虛脫,靠在溝渠邊喘氣。抬頭望天,北境的夜空星辰冰冷密集,像無數(shù)只冷漠的眼睛。
一只手突然伸到少年面前,手里拿著一塊比平時稍厚一點的黑餅。
是那個行刑者。他不知何時過來的,無聲無息。
少年嚇得一哆嗦,差點癱軟下去。
他沒說話,只是把餅又往前遞了遞。他的手很粗糙,布滿老繭和凍瘡,指甲縫里是洗不掉的黑垢。
少年看著他,又看看那塊餅。胃里餓得抽搐,但恐懼更甚。
他等了幾秒,見少年不接,手腕一翻,把餅丟在少年身邊的雪地上。然后轉(zhuǎn)身走了,融入黑暗。
少年盯著雪地里那塊餅,像盯著一條毒蛇。周圍其他人還在麻木地干活,沒人注意到這邊。
過了很久,少年才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撿起那塊餅。餅很冰,邊緣沾了點雪屑。少年把它緊緊攥在手心,沒有立刻吃。
收工回去后,少年躲在薄毯里,一點點啃掉了那塊餅。比平時的更硬,更糙,咽下去刮得嗓子疼。
他為什么給我餅?憐憫?戲弄?還是提醒少年,少年的命捏在他手里,像他當年捏在父親手里一樣?
少年想不明白,也不敢想。
第二天干活時,少年格外留意他。但他和平時沒什么不同,靠在遠處,喝酒,或者擦拭他那條油亮的鞭子。沒再看少年一眼。
日子繼續(xù)??嘁郏瑖篮?,饑餓。這群人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像北境凍土的一部分。
直到有一天,蠻族來了。
這些人開始慌了,開始擔心北境這些人會不會把他們當成肉石頭,直接送出去當沙包,送死的那種。
他們在北境被各種勞役,雖然苦但好歹還能活著。
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這是直接被送死啊。能活著,誰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