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前仿佛看到渾濁的雪水灌進(jìn)龜裂的土地,看到粗陋的校舍拔地而起,看到那些泥腿子用他內(nèi)庫的金子買來的鐵器農(nóng)具在田里揮舞,看到楚驍那張帶著刀疤、寫滿“雖遠(yuǎn)必誅”的臉在邊關(guān)風(fēng)雪中獰笑……
一股更深沉、更無力的寒意包裹了他。他傾盡舉國之力刮來的財富,被那神秘賊人一夜搬空,成了滋養(yǎng)北境凍土的養(yǎng)料!
他精心編織的羅網(wǎng),被楚驍?shù)难獣旱梅鬯椋?p>他猛地咳嗽起來,撕心裂肺。高得祿慌忙遞上帕子。帕子上,又是一抹刺目的鮮紅。
“皇上……”高得祿聲音發(fā)顫。
周元帝擺擺手,疲憊地閉上眼??帐幨幍膶m殿里,死一般寂靜。只有他粗重艱難的呼吸聲,和窗外呼嘯而過的、帶著暖意的春風(fēng)。
那風(fēng),吹綠了宮墻外的柳梢,卻吹不進(jìn)這座被掏空了心肝肺腑的冰冷牢籠。他知道,有些東西,就像那被搬空的庫房和被炸碎的凍巖一樣,再也回不來了。
北境的凍土,非但沒被捂熱,反而借著這股東風(fēng),長出了他無法掌控的、扎手的荊棘。
養(yǎng)心殿的空曠和回音還沒散去,大臣們的哭嚎又添了新內(nèi)容。
“皇上!臣冤枉啊!”戶部侍郎王有財剛被抬回來,癱在地上,聲音帶著哭腔,“那賊……那賊不僅搬空了臣府庫,連……連臣書房暗格里藏的……藏的幾匣子祖?zhèn)鹘鹬椤病矝]了!一點灰都沒留下??!”
“陛下!臣亦是!”都察院副都御史陳大人臉色慘白,捶胸頓足,“臣老母藏在佛龕夾層里的養(yǎng)老錢……整整五百兩金葉子……全空了!就像……就像從來不曾有過!”
“臣藏在夾壁墻里的……”
“臣埋在花壇下的……”
“臣存在城外莊子上地窖的……”
哭訴聲此起彼伏,像一群受驚的烏鴉聒噪。每個大臣都帶來了同樣離奇的消息:不僅僅是府庫被搬空,連他們自以為隱秘、藏得萬無一失的私房錢、體己物、見不得光的寶貝,也全都不翼而飛。
沒有撬鎖的痕跡,沒有挖地的坑洞,沒有翻動的狼藉,東西就那么憑空消失了,干凈得像被神仙收走了。
周元帝裹著厚毯子,靠在太師椅上,蠟黃的臉更沉了。他聽著這些哭訴,心里那點“只是自己倒霉”的僥幸徹底粉碎。
這賊,不是沖他一個人來的,是沖著整個京城最頂層的權(quán)貴!而且手段詭異到令人膽寒。
殿內(nèi)亂哄哄一片。大臣們越說越激動,越說越絕望,互相印證著各自的損失,恐懼像冰冷的潮水在空曠的大殿里蔓延。他們哭喊著,有的甚至顧不上禮儀,跪爬著往前湊,只想讓皇帝看到自己的慘狀。
就在這時,跪在前排的一個禮部老侍郎,大概是哭得頭暈眼花,也可能是想更真切地看清龍顏。他下意識地抬起頭,視線越過前面同僚的肩膀,瞄向龍椅方向——龍椅?不,那里沒有龍椅。只有一張看起來像是從哪個宮人房里搬來的、缺了一條腿的柏木方凳。凳腿斷茬很新,明顯是臨時找來的替代品。
而坐在那張三條腿凳子上的皇帝……
老侍郎的眼珠子猛地凸了出來。
周元帝身上只穿著一件明黃色的里衣,領(lǐng)口有些松垮,露出同樣明黃但顯然單薄的底褲。
腳上連襪子都沒穿,光著腳板踩在冰冷的金磚地上。大概是坐得不穩(wěn),那條好腿努力撐著地,另一條腿微微蜷著,腳趾頭因為寒冷和用力,有些發(fā)白地?fù)钢孛妗?p>龍袍呢?冠冕呢?靴襪呢?
“皇……皇……”老侍郎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怪響,手指著前方,渾身篩糠一樣抖起來。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個穿著里衣底褲、蜷縮在破凳子上的單薄身影。
這和他心中那個高坐九重、威加四海的皇帝形象,形成了毀滅性的反差。
“噗通!”一聲悶響。老侍郎連句完整的話都沒喊出來,兩眼翻白,直挺挺地朝后倒去,后腦勺重重磕在金磚上,人事不省。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殿內(nèi)瞬間一靜。所有正在哭嚎、訴苦、往前爬的大臣都下意識地停下了動作,目光齊刷刷地順著老侍郎剛才指的方向,投向了御座——然后,整個養(yǎng)心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比之前賊人搬空庫房時還要徹底的寂靜。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每個人都看到了。
那張三條腿的破凳子。
凳子上,只穿著明黃里衣和底褲的皇帝。
皇帝光著的腳,在冰冷的地面上微微蜷縮著。
沒有龍袍。沒有冠冕。沒有象征著無上權(quán)力的任何外物。只有一張勉強(qiáng)支撐著他不至于坐在地上的破凳子,和一身單薄到可憐的里衣。
恐懼、震驚、荒謬、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幻滅感,瞬間攫住了每一個大臣的心臟。他們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連呼吸都停滯了。有人手里的笏板“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清脆的聲音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周元帝的臉色,在那一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不是憤怒的漲紅,而是一種被剝光示眾般的慘白和羞怒。他能感覺到所有目光都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扎在他單薄的里衣上,扎在他光著的腳上。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腳趾的冰涼。
他想發(fā)怒,想呵斥這些無禮的臣子,想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轟出去。但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他能說什么?說“朕的龍袍也被偷了”?說“朕的龍椅、御榻、所有能坐的東西都沒了,只剩這張破凳子”?說“朕現(xiàn)在和你們一樣,被那賊扒得只剩底褲”?
這些話,每一個字都像烙鐵,燙得他無法啟齒。
高得祿站在一旁,臉色灰敗得像死人。他早就想提醒大臣們不要抬頭,但根本來不及。此刻,他恨不得把自己縮進(jìn)地縫里。
周元帝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不是氣的,是那張三條腿的破凳子在他下意識挪動身體時,失去了平衡,猛地一歪!
“皇上!”高得祿魂飛魄散,一個箭步撲上去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