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它抽了出來。那是一本深藍色封皮、厚厚的手訂冊子,封面沒有任何字跡,邊緣已經(jīng)被煙熏得發(fā)黑卷曲。冊子入手很沉,帶著一股紙張和灰塵混合的陳舊氣味。
張屠戶喘著粗氣,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急切,翻開了第一頁。
他的目光掃過紙頁。瞬間,他臉上的猙獰凝固了。那雙被怒火燒紅的眼睛,瞳孔驟然收縮,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恐怖、最無法理解的景象。
他握著冊子的手開始劇烈地顫抖,帶動著整條手臂都在抖,連帶著那厚厚的冊子也簌簌作響。
他的呼吸變得異常粗重,胸膛劇烈起伏。臉色由憤怒的赤紅,迅速褪成一種死人般的慘白。豆大的汗珠,混合著從頭發(fā)上滴落的雨水,順著他煞白的臉頰滾落下來。
“屠戶哥?咋了?”后面擠進來的人看到他這副模樣,驚疑地問。
張屠戶猛地抬起頭。他的眼神空洞了一瞬,隨即爆發(fā)出一種比剛才目睹白骨時更加瘋狂、更加暴虐的兇光!那目光里沒有一絲人性,只剩下純粹的、要將一切撕碎的毀滅欲!
“啊——??!”一聲完全不似人聲的、凄厲到極致的狂嚎,如同受傷瀕死的野獸,猛地從張屠戶的喉嚨里迸發(fā)出來!
這聲音比老石匠的哀嚎更絕望,比賣花童的哭喊更凄厲,充滿了無邊的痛苦和足以焚毀一切的狂暴!
這聲狂嚎如同最后的信號,徹底引爆了壓抑到極限的火山!
“給我看!”有人撲上去搶奪那本冊子。
更多的人,根本不需要再看那冊子上寫了什么。張屠戶那撕心裂肺的狂嚎,那瞬間崩潰的神情,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那本冊子,必然是比滿地白骨更直接、更殘忍、更令人發(fā)指的罪證!它記錄著惡魔的“成果”,記錄著受害者臨死前的絕望!
“殺千刀的畜生啊——!”
“燒!燒光!燒得干干凈凈!”
“把他的骨頭也挖出來!挫骨揚灰!”
最后的理智之弦徹底崩斷!狂怒的浪潮席卷了每一個人。火把被點燃了!不是一支,是幾十支、上百支!跳躍的、帶著濃煙的火苗,映照著一張張因極度憤怒而扭曲變形的面孔。
他們像來自地獄的復(fù)仇使者,舉著火把,撲向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殘存的木梁、傾倒的家具、散落的卷宗、那些懸掛的殘破帳?!?/p>
烈焰貪婪地舔舐著一切。焦黑的廢墟上,新的火苗躥起,迅速連成一片熾烈的火海。濃煙滾滾,沖天而起,帶著焚燒皮肉和紙張的刺鼻焦臭,混合著廢墟本身的土腥,彌漫了整個府城上空。
火光照亮了廢墟中央那片區(qū)域。森森白骨在跳躍的火光映襯下,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陰影,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烈焰中無聲地狂舞。
雨水澆在燃燒的木頭上,發(fā)出滋滋的聲響,騰起更濃的白汽,卻絲毫無法阻擋那復(fù)仇的烈焰。
李員外站在洶涌的人潮邊緣,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烤得他臉頰生疼。他呆呆地看著那片吞噬一切的瘋狂火海,看著火光中那些扭曲舞動的白骨陰影,看著周圍一張張被仇恨徹底點燃、如同厲鬼般的面孔。
那本被無數(shù)只手搶奪、爭相傳看又最終被憤怒地投入火海的冊子,他終究沒能看清一個字。但張屠戶那聲撕心裂肺的狂嚎,卻如同冰冷的鋼錐,狠狠鑿進了他的腦海深處,揮之不去。
火,越燒越旺。
火還在燒。知府衙門那片巨大的廢墟上,焦黑的梁木冒著最后的青煙,濕木頭混著皮肉燒焦的惡臭在冰冷的空氣里彌漫不散。
廢墟中央那片被雨水沖刷出來的森森白骨,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泛著刺目的慘白,無言地指向天空。
人群沒有散去。昨夜的狂怒像退潮后留下的礁石,冰冷、堅硬,沉淀在每一雙眼睛里。他們沉默地圍在廢墟邊緣,黑壓壓一片,死寂中醞釀著更深的寒意。
燒掉那鬼地方,只是開始。狗官死了,可這累累白骨,這撕心裂肺的痛,該找誰清算?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異變陡生。
起先是風(fēng),一股沒來由的、打著旋兒的冷風(fēng)。猛地從廢墟深處卷起,帶著灰燼和未燃盡的碎紙片,打著轉(zhuǎn)撲向人群。人們下意識地瞇起眼,抬手遮擋。
緊接著,更多的“碎紙片”出現(xiàn)了。不是灰燼,是嶄新的、雪白的紙片!它們像是憑空而生,從府衙廢墟上空,從那些尚未完全倒塌的危墻后面,從四面八方看不見的角落,被那陣妖風(fēng)裹挾著,打著旋兒,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
起初只是零星的幾片,像不合時宜的初雪。但轉(zhuǎn)眼間,那紙片便稠密起來,越來越多,越來越急!白花花一片,鋪天蓋地,真的如同北風(fēng)卷起了一場暴雪!
“紙!天上掉紙了!”有人驚叫出聲,打破了死寂。
人群騷動起來。無數(shù)只手本能地伸向空中,去抓、去接那些翻飛飄落的紙片。紙片落在頭上、肩上、手上,落在冰冷的泥地里,落在焦黑的瓦礫上,也落在那片慘白的骸骨堆旁。
李員外也下意識地伸手,一張紙片打著旋兒,不偏不倚落在他攤開的掌心。紙是上好的宣紙,入手微涼,上面的墨跡卻新鮮得刺眼,力透紙背。他低頭看去。
只一眼,他的血液仿佛瞬間凍成了冰渣子。
他的眼睛死死盯著上面的文字,每一個字他都認識,就是因為認識,他才赤紅著眼睛顫抖著手往下看。
那不是什么公文告示,更不是無用的廢紙。紙上清晰地羅列著:“甲子年九月初七夜,黑鯊幫船三艘,泊于鬼頭灣。登岸者二十七人,需‘鮮貨’供其‘行樂’。知府命捕快王三、李四,引其自西門暗渠入城,沿途‘清理’?!?/p>
“九月初八,報失蹤婦人六名:東街張氏(年廿三)、西市陳女(年十六)、南巷王寡婦(年卅二)……童一名:劉屠戶幼女(年八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