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前所未有的決絕,混合著破釜沉舟的悲壯,猛地沖垮了周縣令心中最后一道堤壩!他猛地抬起頭,盡管黑暗中看不清季如歌的臉,但他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這濃墨般的夜色!
“季村長!”周縣令的聲音不再顫抖,反而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沉凝和銳利,“您說得對!嶺南的天,該由嶺南人自己撐!朝廷不管,我們自己管!這血仇,我們自己報!這活路,我們自己闖!”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要吸進這黑暗里所有的力量:“我周正明,這頂烏紗,不要了!這身官袍,從此便是枷鎖!今日起,我與這府城百姓,同生共死!您說,該怎么做?!”
黑暗中,季如歌的嘴角似乎微微勾起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他等了片刻,直到周縣令那破釜沉舟的決心在沉默中沉淀、凝固,才緩緩開口,聲音如同磐石落地,沉穩(wěn)而清晰:
“第一步,收攏人心,聚攏可用之力。明日一早,你以‘代行府事’之名,召集府城尚存的里正、鄉(xiāng)老、行會頭目、以及流放者中有聲望威望之人,就在那血債碑前議事!告訴他們,府城無主,朝廷鞭長莫及,為免海賊趁虛而入,為保家園妻兒性命,從即日起,府城由我等自決!”
“第二步,整肅秩序,立下規(guī)矩。廢墟要清理,尸骨要安葬,但更要緊的,是立刻恢復城中秩序。招募青壯,組建‘護城隊’,發(fā)給棍棒刀槍(府衙武庫廢墟里定有殘留,不夠就募鐵匠日夜打造),分區(qū)巡守!嚴令:趁亂劫掠、散布謠言、勾結(jié)外賊者,殺無赦!以血債碑為誓,以血立規(guī)!”
“第三步,清點府庫,開倉濟民。趙德彰刮地三尺,府庫定有存糧金銀!開倉!放糧!先讓這滿城驚魂未定、家破人亡的百姓吃上頓飽飯!告訴他們,這糧,不是朝廷的恩賜,是我們自己奪回來的活命糧!”
“第四步,”季如歌的聲音陡然加重,帶著冰冷的鋒芒,“肅清余毒!昨夜名單上那些漏網(wǎng)的衙役、門吏、勾結(jié)海賊的幫兇,一個都不能放過!護城隊第一要務,就是把他們從老鼠洞里揪出來!就在這血債碑前公審!用他們的血,祭奠冤魂!也告訴所有人,舊日的規(guī)矩,死了!新的天,我們說了算!”
周縣令聽得心潮澎湃,又覺寒意刺骨。季如歌的每一步,都精準、狠辣、直指要害!這不是小打小鬧,這是要徹底砸碎舊的枷鎖,在一片廢墟和白骨之上,硬生生建立起一個全新的秩序!一個屬于嶺南人自己的秩序!
“好!”周縣令再無半分猶豫,斬釘截鐵,“就依季村長所言!明日碑前議事,立規(guī)矩,開糧倉,肅余毒!這嶺南的天,我們…自己開!”
窗外的天色,已透出深藍的微光。漫長而血腥的一夜,終于要過去了。廢墟上那座冰冷的“血債血償”碑,在熹微的晨光中,輪廓漸漸清晰。
它不再僅僅指向一個死去的知府,更像一座沉默的界碑,宣告著一個舊時代的終結(jié),和一個充滿了未知、血火、卻也孕育著新生的時代的開始。
黑暗的廂房里,周縣令和季如歌的身影,如同兩塊投入激流的磐石,無聲地矗立著,等待著即將撕裂長夜的第一縷曙光。
天光剛破開厚重的云層,慘淡地涂抹在府衙廢墟上?!把獋獌敗北A⒃诮雇涟坠嵌亚埃鋱杂?,如同一個巨大的驚嘆號,也像一個沉重的句點。
廢墟旁臨時清理出的空地上,黑壓壓地聚滿了人。里正、鄉(xiāng)老、行會頭目、流放者中幾個德高望重的老者,還有更多聞訊趕來的普通百姓。
他們臉上殘留著昨日的悲憤和一夜未眠的驚惶,此刻都沉默著,目光復雜地投向廢墟邊緣那間臨時充作議事點的破敗廂房。
周縣令走了出來。他身上那件沾著暗黑血污的官袍并未更換,在晨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和沉重。他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刀鋒,掃過眾人。
“諸位父老!”周縣令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空氣中,“知府趙德彰,勾結(jié)海賊,殘害婦孺,人神共憤,天雷誅之!府衙已成廢墟,朝廷旨意一時難至。然,海賊兇殘,虎視眈眈!城中秩序崩壞,百姓惶惶!我等坐以待斃乎?”
人群騷動起來,不安的低語像水波般擴散。
“不能!”
“周大人!您說怎么辦?”
“我們聽您的!”
周縣令深吸一口氣,胸腔里那股火燒火燎的痛楚仿佛化作了支撐的力量。“好!既然朝廷無暇顧及,這嶺南的天,就由我們嶺南人自己撐起來!
自今日起,府城諸事,由我等共議共決!首要之事,便是安葬冤魂,整肅秩序,開倉放糧,賑濟饑民!”
“開倉放糧”四個字,像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點燃了人群的期盼!饑餓是比憤怒更原始的恐懼。廢墟的焦臭尚未散盡,但很多人腹中的饑火早已燒得滾燙。
“大人!”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里正顫巍巍上前,臉上帶著深深的憂慮,“開倉…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墒恰墒亲蛉沾蠡穑脦旆俊乱彩恰彼麤]說下去,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誰不知道知府趙德彰刮地三尺?府庫怕是早就被他搬空,或者干脆就燒了個干凈!
人群剛剛?cè)计鸬南M?,被這盆冷水澆得搖曳欲熄。是啊,庫房…那場大火…
周縣令眉頭緊鎖。這也是他心頭最大的疑慮。昨夜季如歌提出開倉時,他同樣想到了這點,甚至更悲觀——以趙德彰的貪婪和事發(fā)前的瘋狂斂財,庫房恐怕早已空空如也!
就在這疑慮彌漫、人心浮動之際,一個低沉平靜的聲音,如同定海神針般在周縣令身后響起:“庫房尚未細查,何以妄下定論?”
季如歌不知何時已站在廂房門口,身形融在門框的陰影里,只露出半張沉靜的臉。“周大人,不妨親自帶人,再去庫房廢墟走一遭。仔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