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行政樓的燈火亮到深夜。季如歌坐在條案后,面前攤開著商隊帶回的各色契約,像一片片異域風(fēng)情的拼圖。油燈的光暈在她沉靜的側(cè)臉上跳動。門被輕輕推開,帶進一股寒氣。進來的是負責村中暗哨的韓三,一個精瘦沉默的漢子,臉上帶著常年風(fēng)吹日曬的溝壑。
“村長,”韓三聲音壓得很低,像怕驚擾了紙上的墨跡,“商隊帶來的那批人里,有幾個……不太對勁?!?/p>
季如歌沒抬頭,指尖劃過一張羊皮卷上赭石畫押的指印:“說?!?/p>
“東邊來的那個綢緞商,叫王福貴的,白天在工坊區(qū)轉(zhuǎn)悠時,袖口掉出個小竹筒,被他自己踩碎了,里頭……是只鴿子腳環(huán)。”
韓三頓了頓,觀察著季如歌的反應(yīng),“西邊那個跟著巴圖頭人來的‘隨從’,總往學(xué)堂和散工巷那邊湊,眼神太利,不像商人。還有南邊林管事船隊里一個賬房先生,老往村后漚肥場和糧倉外墻根溜達,拿炭筆在袖子里的小本上記東西?!?/p>
韓三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子里格外清晰:“動作太刻意,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是探子。鴿子……已經(jīng)飛出去三只了。方向,都是京城?!?/p>
條案上的油燈火苗輕微地晃了一下。季如歌終于抬起眼,目光卻越過韓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北境的冬夜,寒風(fēng)在屋檐下嗚咽,星子凍得發(fā)白。
“知道了?!彼徽f了三個字,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涼了”。沒有驚怒,沒有緊張,甚至沒有一絲意外。她拿起案頭一杯早已涼透的粗茶,抿了一口,冰涼的茶水滑過喉嚨。
韓三有些愕然:“村長,要不要……”他做了個“扣下”的手勢。
季如歌放下茶杯,杯底在粗糙的木案上磕出輕微的聲響?!翱巯拢俊彼旖撬坪鯛科鹨粋€極淡的弧度,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扣下做什么?養(yǎng)著浪費糧食?”
她站起身,走到墻邊那幅巨大的北境輿圖前。輿圖上,代表北境村落的墨點周圍,幾條朱砂線刺破空白,倔強地延伸向遠方。她的指尖落在輿圖中心,輕輕點了點。
“讓他們看?!?/p>
“讓他們記?!?/p>
“讓他們……飛鴿傳書?!?/p>
她轉(zhuǎn)過身,昏黃的燈光勾勒著她瘦削卻挺拔的身影,目光沉靜地落在韓三臉上:“工坊的爐火,曬在日頭底下。糧倉的谷子,堆在明處。村務(wù)的賬目,貼在板子上。北境做事,哪一樣是見不得光的?藏著掖著,反倒顯得心虛?!?/p>
她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凜冽的寒風(fēng)卷著雪沫猛地灌入,吹得案頭紙張嘩啦作響。季如歌迎著寒風(fēng),深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
“正好?!彼穆曇舨桓?,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能刺破這沉沉夜色,“我正想看看,京城里的貴人們,看到工坊的煙囪,看到糧倉的金山,看到學(xué)堂的娃兒,看到家家戶戶夜里點的不是油燈……是個什么臉色?!?/p>
她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村中工坊方向那片被爐火映紅的夜空。
“是嚇得夜不能寐,拍桌子罵娘?”
“還是……琢磨著怎么把這‘光’,也弄到他們那金碧輝煌的宮殿里去?”
季如歌收回目光,關(guān)上窗,將寒風(fēng)隔絕在外。她走回條案前,拿起那份標注著“京城”模糊墨點的輿圖邊緣,指尖在上面緩緩劃過。
“探子,是京城伸過來的眼睛?!彼曇艋謴?fù)了平日的冷靜,“眼睛看到了,消息傳回去了。接下來……”
她將那份輿圖輕輕卷起。
“就該輪到京城,自己動動腦子了?!?/p>
京城。相府。暖閣。
地龍燒得暖意融融,熏著名貴的龍涎香。紫檀木的寬大書案上,卻如同降下了一層寒霜。幾份用火漆封口的密報被隨意攤開,旁邊散落著三根細細的、帶著干涸血跡的信鴿腳環(huán)。
當朝首輔張閣老,須發(fā)皆白,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此刻卻布滿了陰云。他枯瘦的手指捻著其中一份密報,指尖微微顫抖。那上面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寫滿了觸目驚心的見聞:“……其工坊如巨獸伏地,聲震十里,濃煙蔽日!內(nèi)有熔爐噴吐白熾鐵水,有鐵臂(機械臂)上下翻飛如鬼神操弄,鍛打切削,火星如瀑!所造鐵器,非人力可及……”
“……糧倉高聳入云,谷堆如山,目測足供十萬大軍三載之食!倉廩之實,駭人聽聞……”
“……村童散學(xué),竟能于‘散工巷’中糊紙盒、分草藥掙取銅板!更有婦人操弄奇巧鐵器(縫紉機),飛針走線,日成衣數(shù)件!民風(fēng)之勤,聞所未聞……”
“……入夜,戶戶有奇燈,其光皎皎如月,非油非蠟,乃以黑石吸日所化!名曰‘吸日板’!北境村公所,竟以此物為燈,徹夜長明……”
“……村行政樓外立‘公告欄’,錢糧支取,工程耗費,事無巨細,張貼其上,任村夫愚婦指點評說!官無威儀,民無敬畏,綱常倒懸……”
張閣老猛地將密報拍在案上,震得茶杯跳起:“荒謬!一派胡言!”他胸口劇烈起伏,聲音嘶啞,“熔鐵如沸水?谷堆如山?黑石吸日?村夫議政?這……這季如歌,莫非在北境弄出了什么妖法不成?!”
暖閣里侍立的幾個心腹幕僚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另一份密報被顫抖著拿起,是來自另一個探子,描述更為“驚悚”:“……家家戶戶屋后埋粗陶巨管,人畜污穢盡入其中!村后有大坑,名曰‘漚肥場’,污穢堆積如山,熱氣蒸騰,臭氣……竟化為沃土黑肥!名曰‘污穢亦是力’!其村道潔凈,竟無蚊蠅!此等……此等悖逆?zhèn)惓?、褻瀆祖宗之法,實乃……實乃妖邪之術(shù)!”
“妖邪!定是妖邪!”張閣老氣得胡須亂顫,抓起第三份密報——上面畫著簡陋的“衛(wèi)生屋”結(jié)構(gòu)圖和陶管走向,“污穢歸管,入室而坐?成何體統(tǒng)!成何體統(tǒng)!我煌煌天朝,禮儀之邦,豈容此等污穢之物登堂入室!荒蠻!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