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
西川省委會議室,午后的陽光透過雙層玻璃,在深棕色的長條會議桌上鋪展開一片暖融融的光斑。
墻上的電子鐘顯示下午兩點十五分,隨著胡長河一句“今天的會議就到這里,散會”,原本端坐的常委們紛紛起身,椅子與地面摩擦的聲響在安靜的會議室里此起彼伏,像是為這場持續(xù)兩小時的工作匯報畫上了句號。
沈青云起身的時候,順手將攤開的筆記本合上,封面上印著“政法工作紀要”的字樣,內(nèi)頁里密密麻麻記著程耀武案的后續(xù)處置、林文龍案的庭審籌備,還有中央巡視組移交線索的核查進度。
他剛直起身,身旁的省委組織部長鄭力成就湊過來,聲音壓得很低:“青云書記,聽說你最近熱度很高???”
沈青云心里一動,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淡淡笑了笑:“鄭部長說笑了,我一門心思撲在案子上,哪有時間關(guān)心這些?!?/p>
他知道鄭力成指的是“他要接任省委專職副書記”的流言,這段時間不僅陳陽提過,連省高院的林尚文碰到他的時候,都隱晦地問過他“有沒有下一步打算”。
當然,沈青云的回答都是一樣的,那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也是,你現(xiàn)在手上的案子都是硬骨頭。”
鄭力成拍了拍他的胳膊,眼神里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過嘛,機會來了也得抓住,畢竟……”
話沒說完,就被身后傳來的聲音打斷,省委宣傳部長李開娟拿著文件夾走過,笑著插話:“鄭部長又在給青云書記支招呢?我看啊,青云書記現(xiàn)在最該抓的是政法系統(tǒng)的宣傳,林文龍案的后續(xù)通報得跟上,別讓外面再瞎傳?!?/p>
沈青云點點頭,正想接話,卻瞥見主位上的胡長河正朝他看過來,眼神里帶著一絲示意。
他心里立刻明白,胡長河是要留他單獨談話。
于是他對鄭力成和李開娟擺了擺手:“兩位先忙,我跟胡書記還有點事要聊?!?/p>
鄭力成和李開娟對視了一眼,沒有再說什么,便轉(zhuǎn)身離開了會議室。
等其他常委陸續(xù)走出會議室,偌大的空間里很快只剩下胡長河和沈青云兩人。
胡長河正彎腰收拾桌上的文件,動作不快,指尖拂過《西川省年度政法工作要點》的時候,特意停頓了一下,然后抬頭對沈青云說:“青云同志,跟我到辦公室來一趟,有些工作上的事,想跟你細聊?!?/p>
沈青云聞言一愣神,隨即點點頭道:“好的,書記”。
幾分鐘之后,他跟在胡長河身后走出會議室。
走廊里的光線比會議室暗些,墻壁上掛著的“西川省發(fā)展歷程”照片墻,從黑白的解放初期到彩色的現(xiàn)代化建設,一步步記錄著這片土地的變遷。
胡長河走在前面,步伐穩(wěn)健,深藍色的中山裝后襟隨著腳步輕輕晃動,沈青云看著他的背影,心里隱約有了猜測。
胡長河要跟他談的,恐怕不只是工作那么簡單。
………………
胡長河的辦公室在走廊盡頭,推開厚重的木門,一股淡淡的檀香撲面而來,混雜著茶葉的清香,瞬間驅(qū)散了走廊里的涼意。
辦公室的布置依舊簡潔:左側(cè)靠墻的書架擺滿了書籍,最上層是整套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間層放著各類政策文件和黨史資料,下層則是西川省的各地市地圖,用紅筆圈著幾個重點區(qū)域。
錦城、云山……都是近期政法工作的關(guān)鍵地帶。
胡長河走到辦公桌后,沒有立刻坐下,而是轉(zhuǎn)身從書柜旁的茶柜里拿出一罐碧螺春,對沈青云說:“去年春天從燕京開會帶回來的茶,一直沒來得及喝,今天正好嘗嘗?!?/p>
他的動作很從容,從抽屜里取出兩個白瓷茶杯,茶葉放進杯底,滾燙的開水注進去時,嫩綠的茶葉瞬間舒展,在水里打著旋兒。
沈青云在沙發(fā)上坐下,目光落在茶幾上的一份文件上。
封面上寫著“中央關(guān)于西川省領導班子調(diào)整的初步意見”,雖然只露出一角,卻讓他心里一凜。
他知道,胡長河不會無緣無故讓他看到這個,這場談話的核心,恐怕就要圍繞“領導班子調(diào)整”展開。
“坐吧,別拘謹。”
胡長河端著兩杯茶走過來,將其中一杯遞給沈青云,茶杯溫熱的觸感順著指尖傳到掌心,讓人心頭也跟著暖了幾分。
他在沈青云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抿了一口茶,才緩緩開口:“青云同志,程耀武那個案子的收尾工作,差不多了吧?還有,林文龍的庭審,定在什么時候?”
“程耀武團伙的涉案人員已經(jīng)全部批捕,贓款贓物也基本追繳完畢,下周會向檢察院移送審查起訴?!?/p>
沈青云放下茶杯,語氣沉穩(wěn)的說道:“林文龍案的證據(jù)鏈已經(jīng)完善,高磊等人的供述也都固定好了,法院那邊初步定在五月初開庭,到時候會邀請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和群眾代表旁聽,確保庭審公開公正?!?/p>
“好,做得扎實?!?/p>
胡長河點點頭,眼神里帶著肯定,嚴肅的說道:“這段時間辛苦你了,從霓虹酒吧案到程耀武團伙,再到林東峰的問題,政法系統(tǒng)頂住了不少壓力,你功不可沒?!?/p>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手指輕輕摩挲著茶杯邊緣,話鋒忽然一轉(zhuǎn):“不過,壓力之外,也有不少聲音吧?我聽說,外面都在傳,林東峰同志的位置空出來,你要接?”
到了他們這個級別的地步,說話有時候不需要拐彎抹角,坦誠一些反倒是更合適。
沈青云心里早有準備,聽到這話時,卻還是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
他看著胡長河的眼睛,沒有回避,也沒有故作驚訝,只是平靜地說:“胡書記,我知道這些流言。這段時間陳陽跟我提過,還有些同志也隱晦地問過,但我從來沒有過這個想法?!?/p>
“哦?”
胡長河挑了挑眉,語氣里帶著一絲探尋,不解的問道:“為什么?省委專職副書記,級別上去了,能管的事情也更多,對很多人來說,這是求之不得的‘進步’機會。你就真的一點想法都沒有?”
沈青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茶香在口腔里彌漫開來,讓他的思路更清晰。
他放下茶杯,語氣堅定:“胡書記,我到西川來,是為了做好政法工作,不是為單純的進步。之前林文龍案、程耀武案暴露出來的問題,說明咱們西川的政法系統(tǒng)還有不少漏洞,黑惡勢力的保護傘還沒徹底挖干凈,老百姓對我們的信任,還需要一點點贏回來。這個時候,我要是想著爭位置,不僅對不起組織的信任,更對不起那些被林文龍、程耀武傷害的老百姓。”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懇切。
辦公室里靜了下來,只有窗外的樟樹被風吹得沙沙響,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面上投下一道道細長的光影,隨著枝葉的晃動輕輕搖曳。
胡長河看著沈青云,眼神里的探尋漸漸變成了贊許,他輕輕點了點頭:“青云同志,你能這么想,很好。說實話,我還擔心你會被外面的流言影響,畢竟年輕有為,難免有人會動心?!?/p>
說著話,胡長河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
四月的春風帶著新葉的清香吹進來,拂過他的頭發(fā),也讓辦公室里的檀香更淡了些。
他望著樓下省委大院里的國旗,沉默了幾秒,才轉(zhuǎn)過身對沈青云說:“其實,中央那邊,已經(jīng)定了新的省委專職副書記人選?!?/p>
沈青云心里并不意外,卻還是微微睜大了眼睛,他之前猜測中央可能會空降人選,沒想到胡長河會這么直接地告訴他。
“人選是從中央部委派下來的,之前在蘇江做過省委常委、組織部長,抓人事工作很有經(jīng)驗?!焙L河的語氣很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中央這么安排,也是考慮到西川最近的情況,需要一個熟悉組織人事工作、又能超脫本地復雜關(guān)系的同志,來協(xié)助我抓好班子建設,整頓政治生態(tài)。”
沈青云瞬間明白了,中央對西川之前的政治生態(tài)是有看法的。
林東峰作為省委副書記,包庇兒子作惡,牽扯出這么多干部,說明本地的領導班子里存在“圈子文化”和“人情關(guān)系”的問題,空降人選,就是為了打破這種局面,避免再出現(xiàn)“本土干部互相包庇”的情況。
說到底,上面是不允許出現(xiàn)本土派坐大這種狀況的。
“那些現(xiàn)在傳你要接任的人,其實就是在渾水摸魚?!?/p>
胡長河的語氣冷了幾分,目光森然的說道:“有的是想借你的熱度攪亂局勢,有的是想看看你會不會爭,好抓住你的把柄,還有的,是想借機排擠異己。你沒被這些流言影響,堅持做好自己的事,是對的?!?/p>
沈青云心里一陣后怕,幸好他一直保持清醒,沒有被流言沖昏頭腦。
如果他當時有哪怕一絲“爭位置”的想法,恐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別人的靶子。
他站起身,對胡長河鞠了一躬:“謝謝書記提醒,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接下來,我還是會把全部精力放在政法工作上,配合新的副書記做好工作,也配合中央巡視組和中紀委專案組,把西川的政法系統(tǒng)整頓好,把黑惡勢力的保護傘徹底挖干凈。”
“好,這才是我認識的沈青云?!?/p>
胡長河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認真的說道:“你放心,省委會全力支持你。不管是庭審保障,還是后續(xù)的政法隊伍教育整頓,需要省委協(xié)調(diào)的,隨時跟我說,不要有顧慮?!?/p>
沈青云點點頭,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他知道,胡長河的支持,不僅是對他個人的信任,更是對政法工作的重視,對西川老百姓的負責。
………………
離開胡長河的辦公室,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半。
夕陽西下,金色的陽光斜斜地照在走廊里,把沈青云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走出省委辦公大樓,陳陽已經(jīng)在車里等他,看到他出來,連忙下車打開車門:“沈書記,您跟胡書記談了這么久,餓不餓?我在車里備了點心。”
“不用了,先回政法委?!?/p>
沈青云坐進車里,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陳陽看他臉色平靜,便沒有再多問,而是讓司機發(fā)動車子,緩緩駛出省委大院。
車子行駛在錦城的主干道上,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路邊的商鋪掛著“掃黑除惡,保障民生”的橫幅,幾個穿著校服的學生背著書包,在人行道上說說笑笑,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染成金色。路口的交警正在指揮交通,手勢標準而有力,車流井然有序。
沈青云睜開眼,看著窗外的景象,心里忽然變得格外平靜。
他想起胡長河說的話,想起那些渾水摸魚的人,想起林文龍案里死去的女孩,想起程耀武案里被欺壓的百姓,他忽然明白,職位高低不重要,權(quán)力大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守住初心,能不能為老百姓做實事,能不能讓這片土地上的人,活得安全、活得有尊嚴。
“陳陽?!?/p>
沈青云忽然開口說道:“把程耀武案的受害者賠償方案拿出來,明天上午開個會,跟民政廳、司法局的同志對接一下,看看能不能申請專項救助資金,給那些被程耀武迫害的家庭多些幫助。還有,林文龍案的庭審預案,再細化一下,要確保庭審順利,也要保護好證人的安全?!?/p>
陳陽愣了一下,隨即點頭:“好的沈書記,我現(xiàn)在就聯(lián)系相關(guān)部門,明天的會議安排在上午十點,您看可以嗎?”
“可以?!?/p>
沈青云點點頭,又看向窗外。
春風吹過車窗,帶著新葉的清香,拂在臉上,暖暖的。
他知道,接下來的工作還會很辛苦,西川的政治生態(tài)整頓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他有信心做好自己的工作。
車子駛過一座橋,橋下的河水清澈,倒映著夕陽的余暉,像撒了一層金粉。
沈青云看著這景象,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一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