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樣子,哪里有半點(diǎn)被誣陷的悲憤和傷心?
裴徹眉宇間染上疑云,“你很高興嗎?”
沈妙儀一僵,“我沒有想到,長姐會做出這樣的事,她構(gòu)陷我的身世,對她有何好處?”
裴徹冷哼,“想讓你被世人恥笑罷了。”
“何故恥笑?”沈妙儀暗自咬牙,“倘若我是伯爵血脈,豈不比八品小吏的女兒好聽嗎?”
至少往后,她不用因?yàn)槭抢^室的“拖油瓶”而自卑。
這叫什么構(gòu)陷,對沈桑寧一點(diǎn)好處都沒有……越想,她越覺得這是真的。
裴徹“啪”地放下筷子,“你這叫什么話,奸生的難道光彩嗎?而婚生子女,即便官階再小,至少是清白人家?!?/p>
沈妙儀緊抿柳眉,抒發(fā)己見,“二郎,你所謂的清白,比門第更重要嗎?說到底還是伯府門第太低,那倘若是國公府、王府有流落在外的子女呢?倘若是皇帝在外有私生子女呢?難道皇室也會被戳脊梁骨嗎?”
她什么時候這么能說會道了?
裴徹皺眉,“怎可跟皇室相提并論?”
世俗禮節(jié)再大,大不過皇權(quán)。
說難聽些,即便皇帝要娶庶母,御史大夫也攔不住,但哪個官員要娶庶母,那絕對是官當(dāng)?shù)筋^了。
普通人家,乃至世家權(quán)貴,都是要體面的。
裴徹忽地話鋒一轉(zhuǎn),“你很想做承安伯的親生女兒嗎?”
他聽出來了,她剛才流露出的欣喜,是真心的。
沈妙儀神色閃躲,“我沒有……”
“你最好沒有,我體諒你因出身而自慚,但不能茍同你的想法?!迸釓卣Z調(diào)冰涼,再次強(qiáng)調(diào)——
“你長姐構(gòu)陷于你,其心可誅!你切不可將計(jì)就計(jì)!”
沈妙儀見他態(tài)度這般堅(jiān)決,也不再執(zhí)著說這事。
究竟是真是假,是喜是悲,回京城問問母親就知道了。
她心生期待,嘴角都壓不住,“二郎,我們什么時候回京?”
裴徹早就歸心似箭了,“后日,和兄長一起回去。”
回京之前,沈妙儀理應(yīng)和裴徹住在一起的,她想著好幾日沒見裴徹,眼眸流轉(zhuǎn),動作也大膽起來。
“二郎,你可有想我?”她嬌嬌出聲,伸手去撫摸裴徹脖頸。
滑嫩的小手撓著癢癢,裴徹心思微動,隨即將女人抱起。
剛將人兒放到床榻上,他胸腔一悶,猶如被巨石壓著,心底愧疚如滔滔江水。
他止了動作,臉上再無半點(diǎn)情欲,“我有些不舒服?!?/p>
“啊?”沈妙儀驚疑,就這?
裴徹?zé)┰辏缕鹬鹂土?,“你自己找個客棧住吧?!?/p>
……
臨行前的一夜。
沈桑寧起夜后就陷入了失眠,許是因?yàn)槊魈煲x開的緣故。
她悄悄地越過熟睡的男人,提著燈籠去了母親的院子。
林間葉聲,窸窣微起。
母親的臥房竟亮著燈。
是誰?
沈桑寧走近,看見臥房外也放著一個燈籠,門沒關(guān),房中佝僂的背影對著她,許久傳出一聲嘆息。
是外祖母。
原來,外祖母也會在深夜,思念亡故的女兒。
沈桑寧慢慢走近,外祖母并未急著轉(zhuǎn)身,而是先抬了抬手,才悠悠側(cè)身,不確定地喚道——
“寧寧?”
沈桑寧心中復(fù)雜,“外祖母,夜深了。”
外祖母轉(zhuǎn)動手中長命鎖,目露懷念,“自幼你娘就特別懂事,豆丁點(diǎn)大的時候,就跟在我后頭,怕我累著,給我捶捶背,吹吹風(fēng)……”
沈桑寧默默聽著,沒有插話。
外祖母語氣頓住,沉寂了許久,看向她,“那日,你問我,有沒有覺得對不起你娘。”
“寧寧,自從你娘離世后,我經(jīng)常夢見她,夢到她怪我,怪我為什么這么狠心,將她嫁給不愛的人?!?/p>
“她是我的長女,我最愛的孩子,我怎么會不心疼她呢?我將她高嫁,她至死,我也沒見到她最后一面。”
“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她?!?/p>
說到這里,外祖母的聲音哽咽,滄桑的眸中含著熱淚,卻忍著沒有落下。
沈桑寧從未見過人前要強(qiáng)的外祖母露出這一面。
她以為,微生家的人不會為此愧疚。
沈桑寧從袖中拿出絲帕,“外祖母,還是要顧好自己的身體?!?/p>
外祖母沒接手帕,“我知道,你也怨我的,只是你這孩子心軟,念著往日情意,否則,你對我,該是對你父親一樣?!?/p>
沈桑寧眉心蹙起,“外祖母是覺得我對父親太過冷血?”
外祖母兀自抹淚,搖了搖頭,“我只是想著你明日要走了,有些感慨,你上回來金陵時才十歲,說起來,那是我第一次見你?!?/p>
“是因?yàn)槟隳镒吡耍也庞袡C(jī)會見到你,我想將虧欠你娘的彌補(bǔ)到你身上,所以將你帶在身邊,教你做生意,我想著讓你有一技之長,將來有個萬一,不用仰望別人鼻息,卻不想,因此讓你遭到你父親的厭惡?!?/p>
聽到這里,沈桑寧小聲反駁,“他本就不喜歡我,并不是因?yàn)槲易隽耸裁??!?/p>
外祖母顧自說道:“我這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明日一別,你我祖孫,恐怕再難見面了?!?/p>
“所以有些話,外祖母就當(dāng)遺言跟你說了,這幾日,你看你舅父舅母,以及外祖父,每回都站世子那邊說話,心中不免有落差。”
“寧寧,我們微生家想攀附關(guān)系是不假,但也是真心希望你好的,我們位卑,你又是高嫁,你若是受了委屈,我們無法替你討公道,只能巴結(jié)世子,希望他能對你好些?!?/p>
沈桑寧心中百感交集,“就如外祖母所言,我有本事到哪兒都餓不死,如今身后有了國公府,只是讓我有了更強(qiáng)大靠山,但即便離了他,我也會很好,您不用擔(dān)心?!?/p>
外祖母點(diǎn)點(diǎn)頭,蒼老的手撫上她的發(fā)梢——
“你就是太清醒了,才更讓我擔(dān)心,人啊,有時候要糊涂些,切勿鋒芒過甚?!?/p>
語罷,又連連嘆息。
沈桑寧回到陶園時,裴如衍還沒醒。
他這兩天許是心情愉悅,睡眠質(zhì)量都提高了,不到早上,都吵不醒他。
想著,沈桑寧不再輕手輕腳,重重地躺到床上。
想著外祖母的話,她愈發(fā)覺得人心復(fù)雜,這一點(diǎn),她前世就明白。
只是現(xiàn)在才知道外祖母心覺愧對母親,午夜夢回都在垂淚。
可若重來一回,結(jié)局仍然不會改變,外祖母還是會將母親嫁入伯府受蹉跎。
人吶,就是這般復(fù)雜。
……
隔日。
回京的隊(duì)伍整裝待發(fā),外祖母起了大早,備了些金陵特產(chǎn),裝了兩個箱子。
府宅外,沈桑寧與家人告別,齊行舟沒有箱子,一個小小的人兒背著個大包袱,就是他全部家當(dāng)。
臨行前,外祖母顫顫巍巍地握住她的手,“寧寧……”
外祖母什么都沒說,只是深深地看著她,似要記住她的模樣。
最后,才對齊行舟道:“孩子,你和你表姐雖不是親姐弟,但自今日起,由你表姐護(hù)你周全,來日你若能讀個功名出來,要記得給你姐姐撐腰,知道嗎?”
才七歲就被寄予厚望的齊行舟,板著臉,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背著比人還高的包袱,吃力地爬上馬車。
*
平江號。
一行人上了船,仆從清點(diǎn)著貨物,準(zhǔn)備啟航。
舞弊案的涉案官員被關(guān)在了貨倉,裴如衍的幾位同僚安排了廂房。
沈桑寧隔江望著遠(yuǎn)處,齊行舟將行囊放好,走到她身側(cè),悶著不說話。
她低頭,“怎么了?”
齊行舟別扭地?fù)u搖頭,“我沒有去過京城?!?/p>
恐怕是離家太遠(yuǎn),孩子有些不安。
也對,連沈桑寧都有些惆悵,更何況是一個七歲的孩子,他是第一次離開金陵吧。
她彎腰,摸了摸他的頭,“別怕,以后有我在,不會有人欺負(fù)你?!?/p>
齊行舟低著頭,不說話了。
他大概還是不信吧,畢竟,連在外祖母家里,他都不安極了,到了京城,恐怕更容易讓他產(chǎn)生“寄人籬下”的感覺。
沈桑寧收斂眸中無奈,有些東西,靠嘴說,是無法給人安全感的,只有將來真正體會到了,才能讓他放心。
這一世,只希望齊行舟能健康長大,既然做了裴如衍的學(xué)生,那應(yīng)該是不會再走上歧途了。
揚(yáng)帆起航時,裴如衍還在廂房中與同僚交談。
沈桑寧帶著齊行舟在外釣魚,雖然這樣釣不到魚,也就是打發(fā)打發(fā)時間。
“姐姐興致可真好?!鄙蛎顑x尖銳的聲音響起。
沈桑寧扭頭望去,看見了從船艙內(nèi)走出的人。
她回過頭,不想搭理。
而齊行舟,本就冷漠,這會兒更是誰都不理。
只聽沈妙儀疑惑道:“姐姐是從哪里撿來一個小孩?”
這船上,可沒有平頭百姓,只有裴如衍一行出公差的人,和她們幾個家眷。
沈妙儀狐疑的眼神毫不掩飾地掃來掃去,沈桑寧冷淡答道:“我弟弟行舟?!?/p>
“你哪來的弟——”沈妙儀沒好氣地道,說一半驀然瞪大眼睛,“你說這誰?!”
“哪個行舟?”
不會,不會是那個齊行舟吧?
此時,齊行舟望向沈桑寧,目露詢問。
沈桑寧點(diǎn)點(diǎn)頭,他才道:“我姓齊,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的行舟?!?/p>
沈妙儀徹底驚住了。
即便前世只活到三十五歲,她也聽過這位專門替新帝干壞事的大奸臣之名啊。
可她記得,這對表姐弟沒什么感情啊,這一世,怎么就有聯(lián)系了呢!
此時,失聲問道:“你,你帶你表弟去京城做什么?”
沈桑寧淡漠的眸對上她的驚愕,“你這么震驚干什么?!?/p>
“我……”沈妙儀語塞,“我只是擔(dān)心姐姐,這拖油瓶可不好帶啊?!?/p>
沈桑寧別有深意地看她一眼,“我弟弟可不是拖油瓶,微生家的財(cái)富足夠養(yǎng)活他,不過妹妹提到拖油瓶,我不得不說,微生家這些年養(yǎng)的拖油瓶,也不少啊。”
沈妙儀再聽不出來,那就是真傻了,“你罵誰呢?”
沈桑寧不理她,顧自搖了搖自己的魚竿,假裝魚兒上鉤了。
然后將魚竿抬起,收緊魚線,一看——
釣上來一團(tuán)水草。
沈妙儀被無視得徹底,氣得走到船艙內(nèi),想去找裴徹,想到裴徹這幾天態(tài)度有些奇怪,她又折返回來。
正好看見那小小身影走進(jìn)船艙,似要出恭。
她心生一計(jì),擋住了齊行舟的去路。
對方抬眸,盡是冷意,“讓開?!?/p>
這么小,就這么沒禮貌。
想到這孩子的未來,沈妙儀不禁膽寒,又想到現(xiàn)在他只是個孩子,不能讓他們表姐弟關(guān)系太好,否則他將來做沈桑寧的后盾怎么辦?
那可不行。
沈妙儀極盡溫柔地笑了笑,“表弟,我?guī)闳グ??!?/p>
齊行舟眉心都是抗拒,“我認(rèn)識路。”
“表弟——”
“我不是你表弟?!?/p>
這天徹底聊死了,也不曉得沈桑寧是怎么跟他對話的。
只見齊行舟冷漠地越過她,朝廊道里走去。
沈妙儀跟了上去,“你可知,你表姐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未答。
她繼續(xù)道:“你們表姐弟從沒有交情,更別談親緣了,你猜,她為何要帶你去京城?”
齊行舟驀然頓住腳步,看向她。
沈妙儀見挑撥有望,心中一喜,“不過是見你學(xué)業(yè)好,將來有望成為她的倚靠,她這人啊,最是無利不起早的,今日對你付出一分,來日定要你回報十分,你還小,不懂這些,將來就會明白,這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p>
齊行舟面色覆上陰霾,沈妙儀見之哀嘆,“這世上,沒有誰會無緣無故對別人好,她自己沒有弟弟,自然就要利用別人,我弟弟和你一般大,我才動了惻隱,提醒你,是為你好。”
雖說一般大,但悟性和學(xué)習(xí)天賦真是沒得比,沈冠玉還在玩玻璃球的年紀(jì),齊行舟都能寫詞了。
齊行舟的確也早熟,聽了這些話,也不理會,繼續(xù)朝廊道而去。
那廂,在釣魚的沈桑寧,主要目的實(shí)在觀測江面。
按照裴如衍的猜測,這兩日恐會有刺客出現(xiàn)。
她和護(hù)衛(wèi)盯著,江面上連別的小船都沒有一艘,哪來的刺客?
哎,只希望刺客別出現(xiàn)了。
若如婦科圣手所說邏輯,在船上的這幾日,會是沈桑寧最容易懷孕的時候。
不過她現(xiàn)在倒不是那么著急了,誰叫裴如衍現(xiàn)在那么配合,她不擔(dān)心懷孕的事。
只希望,兩人都可以平安回到京城。
身側(cè)傳來響動,沈桑寧才發(fā)現(xiàn)齊行舟如廁回來了。
他默不作聲,臉色一如既往地冷淡。
沈桑寧本沒當(dāng)回事,卻見他起身,收了魚竿,一言不發(fā)地回了船艙。
這孩子怎么了?
沈桑寧詢問的目光,朝身后護(hù)衛(wèi)和紫靈投去。
他們皆是搖頭。
紫靈猜測,“釣不到魚,不高興了吧?!?/p>
那指定釣不到啊。
這船一直在動,釣個刺客的可能性都比釣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