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朝夕終于站不住,半蹲在地上。
石磚冰冷的觸感讓他滾燙的心緒溫度驟降。
就像有一把尖銳的刀子在割開他腦袋里所有的混沌。
他看著磚面上自己蒼白的臉,輕聲道:“……我知道?!?/p>
“不管是那些年,還是現(xiàn)在,我總是專制,霸道?!?/p>
“我總是跟不上她的腳步,我也不比她聰明?!?/p>
“我只是一個及格的哥哥,卻擁有了一個滿分的妹妹。”
“我……”
“我只能靠著這點暴躁的專制,哥哥的身份,一次一次地強行追上去?!?/p>
那些年,他的能力有限,涂窈卻成長得迅速,這讓他欣慰,讓他驕傲。
可更讓他恐慌。
在不知道進(jìn)度條的存在時,他不是沒有察覺到危險。
可不算機(jī)敏的反應(yīng),骨子里封建式的家長思維,在沒有觸摸到真相時,在涂窈一次次涉險后,通通化作了暴躁的催促,責(zé)罵。
這些年,他總是能回想起和涂窈在一起的那半年。
每到這個時候,他難免難過。
他總催促著他到處跑的妹妹回來,回到他身邊。
可好像,直到涂窈離開這個世界,他們都沒有好好坐在一起,平靜地,和緩地說說話。
涂朝夕望著地面,視線逐漸模糊。
“……我常常想,如果重來一次,我耐心一點,我聰明一點,是不是可以規(guī)避掉四年前那場事故。”
“我做過無數(shù)次的設(shè)想,如果在哪個關(guān)卡,我們做了不同的選擇,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jié)果……”
他抬眼,看向面前清瘦的青年,哽咽道:“……胥池,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是活生生的人,她應(yīng)該有自己的選擇?!?/p>
“可你明不明白,我舍不得?!?/p>
“我舍不得她再做選擇!”
涂朝夕一字一頓,腦袋里時不時穿透著酸脹的刺痛,
他幾乎是咬著牙地重復(fù):“……我舍不得!”
“為什么她每一次的選擇都是要不要留在這個世界?”
“為什么每次在我們窺探到真相的那一刻,就要面臨失去她的風(fēng)險!”
“為什么是我妹妹!為什么是我們!”
空蕩的房間里,涂朝夕目光憤恨,厲聲質(zhì)問。
是問他,問自己。
也在問那個無形的天道。
胥池眸光微紅,垂下眼,不發(fā)一言。
……這些年,做那些設(shè)想的人豈止涂朝夕一個。
而這一刻,舍不得的人,又豈止他一個。
……
涂朝夕站起身,腦袋里的痛感逐漸消退。
“我這一輩子都改不了這個性子了?!?/p>
他輕喘了口氣,面無表情:“可如果能留下我妹妹,我情愿專制獨斷?!?/p>
“如果真有那一天,她放心不下那個福利院,我大可以找一個愿意接過這份責(zé)任的人,我把我所有的錢都給他?!?/p>
“她放心不下那些小孩,我就給他們做信托,我給他們找好學(xué)校,小學(xué),初中,高中……我什么都可以安排?!?/p>
來的路上他就思考過,等回去他就好好跟涂窈聊一聊,她害怕什么,擔(dān)心什么,他們這些哥哥全都可以替她解決掉。
“她放心不下,那我就讓她通通放心!”
“南柯,老三?!?/p>
他轉(zhuǎn)過頭,神色嚴(yán)峻:“是不是!”
南柯沉默地移開眼,看向清透的窗面。
正對著他的方向,正好映出胥池同樣沉默,又格外蒼白的臉色。
南柯皺了皺眉。
另一邊,林樾糾結(jié)了一下,下一秒,忽然搖了搖頭。
“……哥,涂小毛放心不下的?!?/p>
“不管怎么樣,她都放心不下的?!?/p>
涂朝夕:……
林樾抿了抿唇,繼續(xù)道:“而且對于現(xiàn)在的涂小毛來說,其實很好選的。”
一邊是沒有記憶的幾個哥哥,一邊是一整個福利院,聯(lián)系緊密的幾十個小孩,和早早承擔(dān)下來的院長奶奶的遺志。
很好選。
涂朝夕:……
涂朝夕頭又疼起來了。
……
福利院,涂窈切了個蘋果,和狼牙一人一半,牽著狗走到了保安亭。
今天是個陰天,老爺子躺在搖椅上,瞇著眼睛聽廣播。
涂窈拉了個木凳坐下啃蘋果,一邊跟老爺子匯報。
“爺爺,等我攢夠錢了就可以正式走過戶程序了。”
老爺子立馬警惕睜眼:“盯上我的棺材本了?”
涂窈哈哈笑:“對啊對啊?!?/p>
老爺子:……
“……還差多少?”
涂窈擺擺手:“我得想想?!?/p>
“這還要想什么?”
涂窈沒再說話,繼續(xù)啃蘋果。
過了會兒,她仰著頭,像是不經(jīng)意地問:“……爺爺,如果我不見了,你會想我嗎?”
老爺子:……
“什么亂七八糟的問題?”
涂窈又哈哈笑:“我亂講的。”
轉(zhuǎn)頭看著窗外的灰撲撲的云,繼續(xù)啃蘋果。
陰天,她的手腕舉了一會兒蘋果就開始酸疼。
于是換了只手。
涂窈盯著手腕,慢慢嚼著。
她是在十八歲那年察覺到了自己身上的怪異。
手腕詭異的脹痛,夜里做夢偶爾的墜落感都是突然出現(xiàn)的。
而察覺到這個世界的怪異,是在一個月前。
和其他人不同,她不認(rèn)識頂流涂朝夕,明明那個影視基地只離福利院短短兩條路,她卻要依靠地圖去重新熟悉,分辨。
于是她花了一些時間猜測。
慢慢地,她猜到了是兩個世界在融合,卻只有她的記憶停留在原來的世界。
這一點總是讓她害怕,就像風(fēng)暴來臨,而她站在風(fēng)暴的正中心。
直到涂朝夕,南柯,林樾的出現(xiàn)。
這份害怕又漸漸地消失。
因為她明白了,最好的情況,她可以擁有出現(xiàn)在她身邊所有的人事物。
而最差的情況,她也只是需要做一個選擇而已。
涂窈重新轉(zhuǎn)過頭,“那換個問題,如果我不見了,那群臭小孩會不會想我?”
老爺子瞪了她一眼:“這不是廢話嗎!”
“是吧?!?/p>
涂窈自如地點點頭:“……所以其實很好選的?!?/p>
……
書房,林樾還在說:“而且她不是跟二哥預(yù)設(shè)過了嗎,涂小毛潛意識里,其實想選的是另一個世界?!?/p>
一副絞盡腦汁,誠實的模樣。
涂朝夕終于忍不住打斷。
“老三,你這張嘴還是閉起來更合適。”
林樾一愣,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他似乎是又扎到他哥的心了。
涂朝夕沒好氣道:“平時放不出幾句,現(xiàn)在倒說得有模有樣,真當(dāng)你哥的心是鐵打的?!”
林樾:……
“你能想到我想不到嗎,我們倆半斤八兩,我再蠢還能比你蠢?!”
“我不知道她一顆心全扎在那個世界里嗎,要你說!”
“我不知道她更……”
林樾瞥著他說著說著又逐漸泛紅的眼角,第一次搶話:“哥,我就是想起了之前,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時候?!?/p>
涂朝夕滿腔怨氣卡在喉嚨。
“……什么?”
南柯和胥池同時抬眼,也看向了角落里這個一向沒什么大動靜大反應(yīng)的青年。
林樾沉默片刻,繼續(xù)說:“我一直沒有說過,其實在沒和你們相認(rèn)之前,雖然很辛苦,可是我也幸福?!?/p>
三道目光在同一時間暗了下來。
沒有人比林樾自己更清楚,那個時候,哪怕再次見到了他的親人,他還是做好了一輩子不和他們相認(rèn)的決定。
因為現(xiàn)狀足夠讓他感覺到幸福。
而現(xiàn)在回過頭看,涂小毛,比涂朝夕,南柯更早一步認(rèn)出他的涂小毛,也尊重了他的選擇。
無論在面對他,還是涂朝夕,南柯,她也從來沒有干涉過他們的決定。
林樾漆黑的眼眸里發(fā)散著前所未有地認(rèn)真。
“所以涂小毛現(xiàn)在也是幸福的,是嗎?!?/p>
涂朝夕張了張嘴,再愚鈍的人也明白了林樾的意思。
林樾:“既然她是幸福的,我們?yōu)槭裁匆o她添麻煩?!?/p>
既然當(dāng)年他選擇了放下,那么涂窈為什么不可以做出同樣的選擇。
而當(dāng)年涂窈是怎樣面對,尊重了他的選擇,今天,他們也該如此的。
“哥,這是我們應(yīng)該回饋給她的尊重?!?/p>
林樾的聲音不輕不重地落地
這是他第一次說這么多話。
平靜,現(xiàn)實,溫和,也殘忍。
而涂朝夕沒有一刻比現(xiàn)在更清晰地意識到。
當(dāng)年涂窈經(jīng)歷過的局面,正在以一種更加現(xiàn)實,更加慘烈的形式反撲到他們身上。
讓他沒辦法再言辭激烈,固執(zhí)又霸道地反駁。
胥池提醒他,涂窈擁有選擇的自由。
而林樾在告訴他,他們得尊重涂窈當(dāng)下的幸福。
涂朝夕踉蹌著退了一步,閉了閉眼,啞聲道:
“……我明白了?!?/p>
“我明白了?!?/p>
書房里重歸寂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涂朝夕重新轉(zhuǎn)過身。
看向?qū)γ娌B(tài)瘦弱的青年。
“你注意身體,我們走了?!?/p>
胥池輕笑,最終是話最少的林樾勸動了他最多話的哥哥。
涂朝夕又嗤了一聲:“沒到最后那一步,萬一兩個世界順利融合了,涂小毛不用選呢,是吧?!?/p>
他不反駁,但他固執(zhí)地保持著美好的期待。
“你別到時候病到走不動路去找她。”
胥池眉頭微動,頓了頓,語氣釋放著不易察覺的認(rèn)真。
說:“好?!?/p>
南柯還是盯著窗面,眉頭不知不覺沉了下來。
窗面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胥池臨桌而坐,單薄的身型半靠在椅背上,細(xì)長的指節(jié)搭在一旁,幾不可察地顫抖著。
他微笑著:“那涂老師,不送了。”
涂朝夕已經(jīng)走出兩步,隨便揮了揮手,林樾也沉默地跟上。
路過南柯,叫了聲:“二哥?”
南柯回過神,慢慢跟上,停頓了一秒,輕拉上門。
書房很快只剩下胥池一個人。
一瞬間,他輕緩地吐了一口氣,把維持了半晌的僵硬的背脊靠了下去。
空間里重新恢復(fù)靜謐,他閉上眼慢慢思考著。
這三兄弟的行程在他預(yù)料之中,兩個世界的不穩(wěn)定性遲早會被抓到漏洞。
而漏洞好抓,卻不好補。
他還能做些什么……
……
“在涂窈重新回來這件事上,你付出了什么?!?/p>
忽然的,一道微沉的聲音居高臨下地傳來。
胥池睜開眼。
是去而復(fù)返的南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