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夜色往往有一種奇怪的魔力。
能把原本細微的情愫,放大許多倍。
李念上輩子做刑警的時候,白天累得像條狗,每天都想辭職不干。
但一回到家,一看到家人臉上的笑容和滿桌的飯菜,她又覺得挺好。
刑警是個磨人體力和意志的活。
案子破不了,幾十個人都抬不起頭,日日夜夜薅著頭發(fā),使出渾身解數(shù)去做各種各樣的假設,然后被證明假設錯誤,一切努力白費,至此回到原點。
問題是,回到原點也不能停啊,還得繼續(xù)假設,從頭再來。
一個案子揣摩到退休,到去世,在案宗里留給后人的小紙條上寫著“若破案了請燒紙告訴一聲,才能安息”,這種也不是什么少見的事情。
李念那個時候心里就憋著一口氣,一口非要還個清白人間的氣。
就像現(xiàn)在一樣。
她也憋著一口氣。
好好的盛世,好好的鼎盛王朝,她自以為可以躺平了安穩(wěn)此生的國度,怎么就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我咽不下去?!彼毖裕澳闳ミ€是不去?你要是不去,就把我打暈,你要是去,就拿起劍,我們現(xiàn)在追應該還來得及。”
沈行之注視著她,沉默些許,嘆息道:“背著巨額債務,還濫用職權(quán),若是再加一條毆打皇族……我倒是真怕連累家里母親?!?/p>
他手撐著地,鏈子嘩啦啦一響,站了起來:“走吧?!?/p>
這次猶豫的是李念。
她瞧著沈行之兩手空空的樣子,為難道:“你空手出門的?”
沈行之無語:“你不覺得現(xiàn)在才問這句話,有點太晚了么?”他拽了一把鏈子,“要去就去,若不去,便再也沒有下一次。”
李念登時從地上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塵,忙說:“去,馬上去,反正還有北息在?!?/p>
沈行之看著她歡快的樣子,半分危機感都沒有,繃著臉,低沉問:“且實話實說,你去那里有幾分是為了就你那青梅竹馬的邵安。”
李念剛站穩(wěn),聽見這話腦袋里懵了一下。
她看沈行之一臉肅然,在蒙蒙霧氣里自帶一股高山白雪般的清冷感,一雙眼眸戳著她,絲毫不像是打趣的樣子。
她就更懵了。
“你老提他干什么?”她不解,“你不覺得這幾天你話里的含他量明顯上升么?”
沈行之背手看著她,神情沒變:“到底幾分。”
李念無語,直說:“和他沒關(guān)系?!?/p>
她是真被問迷糊了:“沈行之,你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邵安紈绔了二十多年,這事情落不到他頭上。反倒是邵候,這次應該是真的在劫難逃?!?/p>
她踱步而行,邊走邊說:“若無能證明他清白的鐵證,那只要能保住性命,就已經(jīng)是做好的結(jié)果?!?/p>
“未必?!鄙蛐兄p聲說。
李念愣下。
這未必二字在她腦海中轉(zhuǎn)了一圈。
也不知道他說的是有證據(jù)也未必不會死,還是說沒證據(jù)也未必能就會死。
她還想問,卻已經(jīng)走到巷子深處。
眼前豁然開闊的場景,倒是讓李念一時愣在當場,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自貢是縣城,沒有青州那般規(guī)劃過的街道。
它的路都是依著山勢和多年來人們行走出的習慣而鋪設的。
李念來時,坐在馬車中,面對街道的店鋪宅面雖然破舊一些,但也看著體面光鮮。
但現(xiàn)在,她回眸看看來路,縱深也沒有多遠,卻是另一番景象。
雜亂的帳篷,臭氣熏天的水溝,在茅草上席地而眠的一家人。
那是一家人??!
衣不蔽體的女人和孩子,臟污不堪的地面,碗里半是泥半是水,空氣里夾在著鹽場飄出的苦鹵味。
李念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
這就是她李氏的天下,她口中的“后院”。
“邵思昌當年不主戰(zhàn),也是因為你所看到的他們。”沈行之腳下沒停,一手握著李念手腕上的環(huán),一手撥開眼前懸掛的衣裳。
窮苦人沒水,若今日不下那大雨,連借雨洗衣都做不到。
“這樣的地方,本就連活著都難,若是再戰(zhàn),便是人間煉獄。這也是高祖皇帝當年愿意給他時間,讓他游說整個蜀地的原因。”
他低頭,為李念探出一條路來。
“你不是想看么?我便帶你來看個清楚明白。”
他到底也沒帶著李念去追那報信的人,而選了這么一條安全的路。
“李念,你看到的,是我能帶你走到的極限,但這里,并不是苦難的極限?!?/p>
他拉著李念的手,慢慢走上一處小山包。
夜里蟲鳴陣陣。
興許是上天感應到她的血脈,天家的血脈,自李念踏上山包的一瞬,刮了一陣吹散云霧的風。
她站在山包上,鬢角的碎發(fā)被吹動。
一雙眼睛望著面前大片席地而睡的人,聽著四處傳來的孩童哭喊聲,叫罵聲。
聽著夜里傳出微弱的呼喊。
“娘,我餓?!?/p>
“別打我,別打我!”
“沒有銅板了,一枚也沒有了,明天怎么辦?”
“唉……”
這就是她的太平盛世。
是史書中輝煌的巔峰,萬國來朝的大魏。
是那個在未來拍攝的電視劇里,連服化道都精致得像是天宮一般的時代。
而她,居然想要在這樣的天下,憑自己的力量,安穩(wěn)地,隱蔽地活著。
天邊泛起魚肚白,李念許久都沒說話。
朝陽破云而出,金色的輝光落在她身上。
躺在地上睡著的那些枯瘦如柴的人們,慢慢蘇醒。
他們佝僂著身子,以失去失望的雙眼,頹然地計劃這一日該如何度過。
李念站在山丘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晌午,府衙放補貼的消息很快就在自貢鹽商里面?zhèn)鞅榱恕?/p>
張仟佰辦事也算周全,要想領補貼,就必須簽一份承諾書,下一批鹽要以不低于正常市價銷售,避免惡性循環(huán)。
鹽商早就已經(jīng)撐不住,哪管他什么下一批,都趕忙簽字畫押,各個領了補貼之后,再到李念這來兌付食鹽。
一上午,九萬旦鹽就這么都出給青州商會,有些鹽商拿著銀錢喜急而泣。
那千兩黃金的補貼,眨眼就都發(fā)出去了。
只是李念一直心不在焉,看著面前兌付的熱鬧,人人頷首鞠躬同她各種道謝,她也只是微微笑著。
待正午,眾人散去,李念望著白日的萬里晴空出神。
沈行之站在她身邊,什么也沒說。
直到北息回來,這片刻的平靜才被打破。
他邁過院門時,李念差點沒認出他來。
昨晚上還一身黑衣的男人,現(xiàn)在滿身黃泥,半邊臉都糊著泥漿。
他拎著染泥的衣擺,自己估計也不舒服,像個螃蟹一般叉著腿走路。
李念眉頭揚起:“怎么弄成這樣?”
北息拱手,說話前先從嘴里摘出來一根茅草扔掉,委屈道:“還不是為了救那報信的小哥?!?/p>
“救他?”沈行之詫異。
“估計是為了滅口,把他從高處推到一個大泥巴水坑里,我等他們離開才下去把他撈上來的?!北毕⒛ㄒ话炎彀停芭夼蕖焙脦茁?,嘴里的泥巴也沒全吐干凈。
“關(guān)哪里了?”李念問。
“前院,灶房,他也一身泥?!北毕⒄f完,看著沈行之,思量片刻才說,“他把邵曉供出來了?!?/p>
這意味著,邵侯謀逆的罪名,此時便已經(jīng)再無回轉(zhuǎn)余地。
而謀逆,便是株連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