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是翌日傍晚來的。
彼時,安陵容在院中,陪著瑾妤玩耍,弘晞則坐在她的懷里,安陵容偶爾指一指樹葉,或是指一指花兒,教弘晞道:“那是樹葉,那是花?!?/p>
弘晞一雙眼睛烏黑渾圓,正是看什么都稀奇的年紀(jì),左顧右盼,還指著身后道:“皇阿瑪?!?/p>
“皇阿瑪?”
安陵容作勢愣了愣,也不回頭,像是覺得弘晞不過是一句玩笑話,皇上其實根本就沒來似的,道:“你想你皇阿瑪了是不是?”
“今天有些晚了,明天晌午,我讓杏兒帶你過去養(yǎng)心殿,見你皇阿瑪可好?”
弘晞懵懵懂懂的,并不能十分理解安陵容這話里的意思,但還是點點頭,指著門口的皇上道:“皇阿瑪。”
“果真是想你皇阿瑪了?!?/p>
安陵容又嘟囔了一句,繼續(xù)抱著弘晞,順道用一旁的火鉗撥弄了一下面前的炭盆。
埋在碳灰里的紅薯似乎是烤得差不多了,炭火一撥弄開,就能夠聞得到濃郁的紅薯香味。
“瑾妤,能吃啦……”
安陵容遠(yuǎn)遠(yuǎn)喊了一句,遠(yuǎn)處玩秋千的瑾妤聽見了,便停了下來,朝著安陵容小跑了過來。
“皇阿瑪?”
瑾妤轉(zhuǎn)身,自然也瞧見了門口,怔了怔,立即服了服身。
見到瑾妤如此,安陵容才后知后覺似的,回頭一看,眼里不免露出驚詫來,忙抱著弘晞,對皇上行禮。
“臣妾見過皇上?!卑擦耆菪θ萦行╈t腆,道:“不知皇上會來,臣妾失儀?!?/p>
她今兒不曾細(xì)心打扮,只挑揀了素凈的衣裳,就連妝容也是淡淡的,仿佛回到了她剛剛?cè)雽m的那個時候。
皇上自然是看得眼前一亮的。
這幾日,甄嬛出了事,安陵容被牽連,他身邊陪著的,多是敏妃和蕓常在。
前者自不必說,出身大家,向來衣著都是華貴繁復(fù)的,而蕓常在么,雖有幾分小家碧玉的模樣,但到底得寵后,裝束也顯得規(guī)矩了許多。
這樣的女子,皇上看得多了,難免覺得絮味。
而昨日很稀罕的是,有孕之后一向說著身子不適的沈眉莊來了養(yǎng)心殿,帶來了藕粉桂花糖糕。
于皇上而言,沈眉莊的端莊淡雅又不同些,兩個人一起吃了點心,皇上無意間瞧見了沈眉莊腰間別著的香囊。
“鮮少看你用這樣精巧的配飾?!?/p>
皇上忍不住夸贊了一句。
換做往日,沈眉莊必定淡淡笑笑,就把皇上的這一句夸贊給敷衍了過去,今日卻是解下了香囊,遞給皇上瞧。
“是陵容做給臣妾的?!?/p>
沈眉莊含笑,道:“里頭放了安神靜心的香葉。臣妾覺得頭暈胸悶想吐時,聞一聞能覺得好些?!?/p>
“還是她手巧,做出來的香囊皇上都夸贊格外精巧一些呢?!?/p>
“原來是容兒做的?!被噬狭巳?,倒也不奇怪了,頷首道:“容兒的手藝,一向都是這么好的?!?/p>
就是可惜了。
想到這個,皇上心里就不免覺得惱火。
“這幾日蘇培盛不在,養(yǎng)心殿里真是亂了套了。那茶水不是太冷就是太燙,就連夾在書里的葉子都給換成了香樟葉?!?/p>
“那葉子一股子味道,怎么能拿來做書簽?還有容兒給朕做的香囊,底下幾個糊涂東西,竟然也給弄丟了,真真是!”
皇上心中煩悶。
那香囊,他還挺喜歡的。
上頭的踏云龍繡得栩栩如生,里頭也是放了香料的,夏日里他批閱奏折煩悶疲累了,聞一聞便能覺得舒服許多。
就是現(xiàn)在入秋了,那香囊的味道淡了許多。
她都沒記得做個新的給自己。
皇上前兩日還在心里腹誹呢,想著過幾日看見安陵容了,委婉和她提一提,誰知……還沒來得及提呢,又出了事情。
“這……”
邊上,沈眉莊聽皇上發(fā)完了牢騷,也有些遲疑,只好道:“蘇公公到底伺候皇上這么多年了。”
“對于皇上的喜好,自然是牢記于心的。他不在,底下的徒子徒孫們又是不夠成熟的,少了人帶著,難免怕伺候不好皇上,有些慌張。”
“唉,要臣妾說。這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人么,總歸都是有七情六欲的。更何況,他們也不曾鬧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情?!?/p>
“皇后說防范于未然、以儆效尤固然不錯??傻降滓粋€是皇上的貼身太監(jiān),一個又是嬛兒的……”
“嬛兒在宮外吃了那樣多的苦,崔槿汐陪她一路走來,這一份感情著實是不容易的?;噬鲜菦]瞧見,嬛兒嘴上不說,心里還是很在意的?!?/p>
“臣妾……”
說到這里,沈眉莊垂著頭,竟然眼眶一紅,隱隱有些淚意。
“眉兒!”
皇上看得驚了驚。
不知多少年了,沈眉莊在他面前,一直都是端莊大方,甚至可以說是冷淡的,今日這樣觸動情腸,實在是少見。
甚至,還落了淚。
這無疑是顯得“弱勢”的,至少讓皇上的心里,生出一種濃厚的保護欲來。
“你也別傷心了,還有著身子呢。”皇上柔聲寬慰了一句。
沈眉莊順勢擦了擦眼角的淚痕,勉強笑道:“是臣妾失儀了。不過太醫(yī)都說,孕中之人多思。”
“想來臣妾也是如此吧。遇上這樣的事,難免心軟些。更何況還有著孩子呢,怎么愿意見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情呢?”
說到這兒,沈眉莊起身,對著皇上服了服身,道:“臣妾僭越了。這些話,臣妾本來不應(yīng)該說的。”
“時辰不早,臣妾告退。”
沈眉莊走了。
她似乎心情不好,走的時候也是扶著采月的手的,皇上望著沈眉莊的背影,直到看見她走遠(yuǎn),才嘆了口氣。
回過神來之際,小夏子正好招呼人過來收拾桌上的東西。
“皇上。”
小夏子看著桌上擺著的沈眉莊忘記帶走的香囊,忙問道:“這像是惠嬪娘娘的東西呢,奴才去還給惠嬪娘娘嗎?”
皇上聞言,低頭拿起那香囊聞了聞。
香味清雅,雖與他那個香囊很是不同,但他心中總能有幾分熟悉之感。
“不必了?!?/p>
皇上搖搖頭,道:“朕今晚去碎玉軒,到時候親自拿給惠嬪吧?!?/p>
“是?!?/p>
小夏子聞言,自然不敢再說什么了,便收拾好了東西,就退到了一旁。
屋里伺候的人都離開以后,皇上還在那兒坐了許久。
方才沈眉莊的話,他其實是認(rèn)可的。
有孕之人容易多思,哪怕是連沈眉莊這樣端莊大方,且一向堅強的女子都是如此,又更何況是嬛嬛呢?
她們還有著身孕,是不想見到打打殺殺的事情的。
皇后……
她的心腸,真是愈發(fā)硬了!
皇上心中不悅,但仔細(xì)一想,皇后疾言厲色在他面前勸諫的那些話似乎又是在理的,心中不免煩躁,皇上也拿不定主意。
不過,這日晚上,皇上卻沒見著沈眉莊。
他到碎玉軒時,只聽采月吩咐,說是午后沈眉莊回來以后就覺得身子不適,傳了溫太醫(yī)診脈,喝過安胎藥后,便已經(jīng)睡下了。
無奈,皇上將香囊交給采月后,又轉(zhuǎn)道去了永壽宮。
他遇上大晚上正在篦頭發(fā),一問之下,才知道果真甄嬛這陣子也休息得不好,偏要強顏歡笑,撐出沒事的樣子。
皇上心中五味雜陳,終于是在翌日得空后,到了承乾宮。
安陵容和他想象中不一樣。
原本以為,她多少會有些難過,卻沒想到,她坐在院子里,陪著孩子們玩耍,面前烤著紅薯。
仿佛這小小的天地,便是她的全部似的。
是了。
皇上險些忘了。
安陵容,一向都是如此的。
骨子里隱藏著倔強,但大多數(shù)時候,卻是淡雅從容的,她不是不怨恨,而是會收起不好的情緒來,以笑容對待那些她真心在意的人。
安陵容早知皇上今日會來。
刻意做出截然不同的打扮,眼下服身行禮,瞧著皇上果然走神了,她就知道,自己拜托沈眉莊幫的忙,沈眉莊幫得很好。
“皇上?”
她柔聲喚了一句。
皇上后知后覺回過神來,親手扶起了安陵容,他原本有很多的話想說,但一時之間,烤紅薯的香甜味竄入鼻間。
他低了低頭,沒來由的問道:“烤好了?朕能吃么?”
安陵容被皇上這舉動給逗得笑了。
她牽過皇上的手,在涼亭里坐下,親自拿了火鉗,挑了個最大的紅薯出來,放在桌上擦擦干凈,等到不那么燙了,便掰開了。
“皇上?!?/p>
她遞了一半給皇上,又把另外一半遞給瑾妤。
“額娘?!?/p>
瑾妤接過烤紅薯,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安陵容,忽然又把手里的一分為二,遞給了安陵容一小半。
“額娘沒有,給額娘!”
“好孩子。”
安陵容剛笑笑呢,皇上竟然也學(xué)著瑾妤,分了一半給安陵容,笑道:“朕可不能輸給孩子呀。”
一下子,安陵容手里的紅薯倒成了最多的了。
杏兒在旁看見,不免艷羨道:“皇上和公主對娘娘真好呢,可見最受寵的人呀,是咱們娘娘呢。”
“不許胡說!”
安陵容嗔怪一句,皇上倒不以為意,幫著杏兒說話道:“她說的也是事實,你嚇唬她做什么呢?”
這下,皇上既然都這么說了,安陵容自然也不好再說什么,半個紅薯下了肚子,這帶著幾分寒涼意味的秋日,也不顯得那么冷了。
天色漸漸晚了。
起風(fēng)了,安陵容就招呼著孩子們回屋,膳房那邊的晚膳還沒準(zhǔn)備好,得等一會兒才能吃。
“紅薯都吃得飽了?!?/p>
安陵容和皇上一路牽著孩子回屋,便笑道:“正好休息會兒,消消食兒呢?!?/p>
皇上同樣笑著,又把瑾妤抱了起來,問道:“你額娘說你這陣子有在認(rèn)真練字。正好,帶朕去瞧瞧你寫的字可好?”
“好呀?!?/p>
瑾妤點點頭,父女倆就到了桌案前。
瑾妤每天都會練字。
每日臨帖寫好的字,都?xì)w納好了放在一旁的,安陵容檢查過,覺得瑾妤寫得認(rèn)真,字跡不浮躁,才會同意瑾妤去玩。
皇上走到桌案前,認(rèn)真瞧了瞧,眼里也不免流露出幾絲驚喜來。
“確實是寫得不錯。你這年紀(jì),能寫成這樣,比你三哥好!”
三哥?
弘時?
咳。
安陵容忍住笑,就道:“弘歷這孩子偶爾會過來請安。他一向勤勉,在功課上也會教導(dǎo)瑾妤一些。”
“寫字么,也是弘歷指點過瑾妤的?!?/p>
“原來如此?!?/p>
皇上對弘歷一貫都是淡淡的,現(xiàn)在聽安陵容這么說,也不過勉強點了點頭。
而這時。
皇上放下瑾妤寫好的字以后,這才注意到桌邊上擺著的兩本書。
是孟子,和朱子。
朱子,便是朱熹了,張揚程朱理學(xué)的那一位,是前明的儒家大家。
“這兒怎么會有這兩本書?”
皇上有些驚訝。
孟子也就罷了,作為四書五經(jīng)里的經(jīng)典篇章,里頭的典故大多也都是耳熟能詳?shù)?,哪怕是三歲娃娃,總也能背得出來一些句子。
朱子則不同。
他最廣為人知的幾句話,便是“存天理,滅人欲”了,而其中的學(xué)問則是更加復(fù)雜一些。
加之留存的年限遠(yuǎn)不如孟子,自然對于女子、幼童而言,涉獵就會相對少很多。
“都是弘歷的書。”
安陵容聞言莞爾,解釋道:“瑾妤雖然還小,但眼看著要五歲了,臣妾想著,既然皇上一直說,也要瑾妤跟著阿哥們一起去上書房讀書?!?/p>
“這啟蒙的事兒,怎么也是要的。就讓弘歷得空,選一些儒家經(jīng)典過來,臣妾先翻看著,偶爾和瑾妤講一講?!?/p>
“這兩本,便是最近弘歷拿來的,臣妾剛讀完呢,正打算和瑾妤講一講《孟子》。”
“哦?”
皇上一貫知道安陵容讀書不多,從前愛看的大多也是話本子,現(xiàn)在一聽她要給孩子講《孟子》,覺得稀罕,便問道:“你打算如何講?”
“孟子之道……”
安陵容解釋了一番。
約莫就是人倫孝悌,讓瑾妤尊重父母師長,要做一個誠實守信,禮儀周全的孩子之類的話。
皇上聽得很是滿意,頻頻點頭。
安陵容提到的這些,都是儒家里最基礎(chǔ)的一些思想,也是最簡單易懂的,拿來教導(dǎo)瑾妤,確實是最合適不過。
安陵容見皇上贊許,順勢又道:“就是這朱子么。還請皇上原諒,臣妾不喜朱熹為人,覺得他書寫得也不好,是不想教瑾妤的了?!?/p>
“還預(yù)備著得空,把書還給弘歷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