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延年的弩箭已經(jīng)藏回袖中,蛇信子也已經(jīng)隱入了口中。
驀地似當(dāng)頭一棒,謝玄要她一同登壇受禮,到底是有幾分真情實感,還是不過一場試探,抑或,抑或就只是借她來指認(rèn)刺客。
自第一聲鳴鏑至眼下,過去并沒有多久,然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蹙,全都落在了謝玄眸中。
他那樣一個慣是見微知著的人,怎能察覺不出她到底在看什么。
她看蕭延年的時候,謝玄亦在看她。
而此時此刻,她就在謝玄懷中,那只適才還在輕撫她青絲的手輕易就能鎖住她的脖頸,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那纖細(xì)的脖頸折斷。
要么活命,要么背主,幾乎沒有可選的余地。
她知道千機(jī)門的人皆會唇語,連她也會,蕭延年又怎能不會。
因而抬起了手來,抬起了那綴滿金石的袍袖遮掩,不敢叫蕭延年看見分毫。
她就在這寬袍大袖后輕聲回話,“奴看,他是。”
她聲腔一貫嬌軟,一貫嬌軟的似一把就要掐出月下的清泉來。而此時這聲腔里又帶了難以察覺的輕顫,只有她自己知道這輕顫意味著什么。
那人又笑,“你怎知道?”
是啊,她怎么知道的,她怎會不認(rèn)得自己的主人,怎會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就是今日的刺客。
心里這般想著,口中已回了話,“奴......奴看見......奴看見他手里有弩......”
合情合理,一點兒的紕漏也無。
那人信,那人微微頷首,淺應(yīng)了一聲,“好?!?/p>
好,那就好啊。
阿磐將將才要舒上一口氣,卻又見那人抬起手來,朝著左右吩咐,“箭來?!?/p>
立時便有人送上弓箭,那人取了大弓,握住她的手一同搭弓拉箭。
一張美得似天神一樣的臉,笑出兩個好看的酒窩,卻偏生說出最可怖的話。
“與孤一同,把他射穿,可好?”
阿磐心驚肉跳,頭皮發(fā)麻,心里好似樅金伐鼓,面上已經(jīng)不成人色,好似那千軍萬馬就在她心口上奔逃蹦跶。
她怎敢射殺中山的君王,怎敢射殺千機(jī)門主,怎敢射殺自己的主人?
要了她的命她也不敢啊。
可要了她的命,她也一樣不敢去推開謝玄,推開魏王父啊。
他到底知道什么?
又到底知道幾分?
人就那么怔怔的,又成了個提線木偶,就由著那人引她握弓,拉滿弓弦,閉緊眸子再不敢去看蕭延年。
只知道自己這輩子算是完了。
今日謝玄手中留得一命,明日也必將喪生于主人之手。
那弓弦張滿的聲音多駭人啊,駭?shù)盟患れ`,生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只聽見“咻”的一聲穿云裂霧,指尖一松,手里的羽箭已然射了出去。
當(dāng)真是要了她的命啊。
忽而,那一團(tuán)大亂的人中益發(fā)得騷亂起來,只聽見有人大喝一聲,“主人快走!”
頃刻之間便是此起彼伏的驚叫慘呼,“?。∥业难?!我的眼!”
“?。“?!我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了!啊——”
“救命!母親!好疼!我眼睛好疼!啊......”
阿磐驀地睜眸,見那羽箭直指的地方平地起了一片濃烈的黃煙,邶人之中伏倒一片,俱是捂住雙眼在地上打滾哀嚎。
那是石硫黃!
石硫黃進(jìn)入眼中,輕者灼傷,重者目盲。
隱約可見一人攙著蕭延年在一片混沌黃霧之中往北地奔逃,身形熟悉,速度極快。
身后的人眸光一沉,朝著那陰暗的毒蛇長指一揮,“飛矛齊發(fā),留下他的命!”
(飛矛,即古代帶火的箭)
底下的人應(yīng)聲領(lǐng)命,朝著城樓上的弓箭手比畫發(fā)號,片刻工夫,弓箭手全都換了飛矛。
萬箭齊發(fā),一片火箭鋪天蓋地地朝著蕭延年亟亟追去。
壇上魏人以金盾護(hù)住王父,上下前后,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不留一絲縫隙。
而王父就在這金盾之中,鉗住她的下頜,傾身吻了下來。
這一個吻,吻得她驚心動魄。
然而仍使得她那緊繃好半日的心神頓然松快了下來,也使得她僵直了好半日的身子倏然軟了下來。
只聽得見四下皆是哀嚎之聲,“?。“。』?!火啊!啊——”
這哀嚎聲響了多久,王父便傾身吻了多久。
只聽見有人匆匆登壇,就在這金盾之外來稟,“主君,那刺客跑遠(yuǎn)了,我們的人正在追!”
那人長腿一伸,不必費力,腳尖就推開了面前的盾牌,一雙眸光射寒星,“傳命,取他首級者,賞萬金?!?/p>
立時有人高聲喝道,“追白衣刺客!主君有令,取其首級者,賞萬金!”
黑壓壓的魏武卒這便疾疾領(lǐng)命追去。
那人,那白皙修長的指尖好似執(zhí)筆的判官,垂眸望向一眾邶人,薄唇輕啟,淡淡命了一句,“毀祀,屠國?!?/p>
公元前一一二一年,武王伐紂滅商,始立西周,分封殷商舊地為邶、鄘、衛(wèi)三國,安置殷商遺民。
毀祀,即滅其社稷,夷其宗廟,摧毀其信仰和文化,是在物理上毀滅一個國家。
邶雍王臉色煞白,伏地痛哭,“王父!罪臣愿先伏誅,以頸血污地!但求王父放過邶國子民??!王父!”
那高壇上的人沐在日光之中,也沐在一片火光與血光之中。
此刻他不是神明,不是君子,他是要命的羅剎。
邶雍王捶胸大哭,“王父......要.......要遭報應(yīng)??!要遭報應(yīng)啊......”
哭著便背過氣去,仰天大叫一聲,“啊——”
一句話沒說完,一口氣就已經(jīng)上不來了,目眥盡裂。
只“呃......呃......呃......”了數(shù)聲,一只手抖著,顫著,戰(zhàn)戰(zhàn)巍巍地指著高壇上的人。
須臾的工夫,直接口噴鮮血,身亡命殞。
死了。
一動不動,再沒了氣息。
邶國君臣皆伏地大哭,“大王??!大王!大王......大王......”
那高壇上的人端然起身,負(fù)手從高壇緩緩行來,龍章鳳姿,蕭蕭肅肅。
話聲卻似奪命的閻王羅剎,那低沉譏笑的聲音仿佛從十八泥犁傳來,“這一身孝服棺材,倒是方便??上?,都死了,也就用不上了?!?/p>
是了,全都要死了,無人收斂,也就全都用不上了。
飛矛齊發(fā),血肉橫飛。
史書先載:“邶君面縛,銜璧,披發(fā)左衽,系頸以組,大夫衰绖,士輿櫬?!?/p>
史書后載:“王父毀祀,屠國,邶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