懤翌日,文華殿。
朱由檢隱于紗簾之后,半臥在軟塌之上,殿內(nèi)青煙裊裊。
王承恩站在一旁,躬身低聲道:“皇爺,諸臣都已經(jīng)到了,就在殿外?!?/p>
朱由檢閉眼假寐道:“來的人不少吧?”
王承恩看了眼站在另一側(cè)的王夫之,低聲回道:“回皇爺,幾位大學士、六部九卿、翰林院諸學士、科道言官,朝中但凡是有點學識的文臣都到了?!?/p>
朱由檢睜開眼睛,從軟塌上坐起身,轉(zhuǎn)頭看向侍立在那里,身著樸素儒衫,腰背挺直的王夫之。
“王卿,準備好了嗎?”
“回陛下,臣已經(jīng)準備好了?!?/p>
王夫之的語氣依舊平靜。
朱由檢微微頷首道,一甩袍袖道:“大伴,宣諸臣覲見?!?/p>
“是,皇爺?!?/p>
王承恩快步離開,須臾后,群臣在溫體仁等人的引領下,進入了文華殿主殿。
“臣等參見陛下,恭請陛下圣安!”
“朕安。”
“來人賜座?!?/p>
“臣等謝陛下。”
待群臣各自坐定后,朱由檢對王承恩使了個眼色。
后者會意,輕咳一聲道:“今日經(jīng)筳,主講《孟子·梁惠王》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p>
王承恩話音剛落,一名翰林院編修就站了出來,躬身施禮道:“啟奏陛下,太祖皇帝在時,特刪梁惠王一卷以教化世人,今……”
“放肆!”
這位翰林編修的話還未說完,就被新任翰林院掌院學士黃景昉給言辭喝止。
狠狠地瞪了眼這名冒出來的編修,黃景昉怒聲道:“還不退下!”
“蕓閣,下官……”
那編修還想爭辯兩句,黃景昉愈發(fā)的憤怒了,厲聲道:“回去讀書!讀《孟子》!”
也不怪黃景昉如此憤怒,太祖皇帝當初刪減了《孟子》,但后來成祖皇帝繼位后,又恢復了孟子全文,還試圖將這段歷史給刪掉,給自己老爹留些顏面。
你這番話拿出去糊弄糊弄那些白丁還行,但這是哪里?
是文華殿!
在場的都是什么人?
除了那位皇帝和幾名閹人,哪個不是飽讀之士?
當著這些人的面,你揣著明白裝糊涂,是打算給誰上眼藥呢?又是想給誰難堪?
那編修這會兒也反應過來,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跪倒請罪道:“臣……臣有罪,請陛下責罰?!?/p>
朱由檢沒有搭理他,而是看向王夫之道:“王卿,去吧?!?/p>
“臣遵旨?!?/p>
王夫之邁步走到群臣面前,躬身施禮道:“后生晚輩王夫之,見過諸位士林前輩。”
他這話很有意思,今日就是晚輩后進向諸位前輩討教學問,和其他無關(guān),你們也別拿什么功名、官職來說事兒。
殿內(nèi)群臣全是清一色進士出身,狀元、榜眼、探花就好幾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當即許多人就皺起了眉頭。
王夫之深吸一口氣,先是向朱由檢深施一禮,然后轉(zhuǎn)過身,朗聲開口。
“陛下,諸位前輩,后進今日所論,非僅止于利、義之辯,更在于義何以行于世,仁何以施于民,若空談性理,不究實務,仁義終成空中樓閣,鏡花水月?!?/p>
“轟!”
只是這句一話出口,殿內(nèi)頓時一片嘩然。
河南道御史傅振率先發(fā)難,起身駁斥道:“荒謬!王秀才此言大謬!圣賢之道,首重明心見性,涵養(yǎng)德性,仁義存乎心,發(fā)乎外,自然澤被蒼生,若一味逐末求實,豈非舍本逐末?”
“《大學》有載,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修身未成,遑論治國平天下?此乃本末倒置!”
王夫之面色依舊平靜,語氣平緩道:“前輩言修身為本,后進不敢茍同,后進以為,修身在誠意正心,更在格物致知,此物非僅心性之玄虛,更是天下之實務、民生之疾苦、兵農(nóng)之錢谷?!?/p>
“若不知稼穡之艱,不曉河工之要,不明邊患之急,空談仁義道德,于國何益?于民何補?”
“此即經(jīng)世致用之要義,學問當為有體有用之學,知必見諸行!”
翰林編修蔣德聽他如此說,當即起身。
“王秀才好大的口氣,圣人之學,博大精深,豈是你所言之空談?”
“《論語》有云,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仁義禮智信,乃立國之本,萬世不易之大道!”
“務農(nóng)、理財、治兵,自有司職之臣操持,若人人皆汲汲于瑣碎實務,大道誰傳?斯文誰繼?你所謂致用,不過是急功近利,舍大道而逐小術(shù),此乃儒門之歧途!”
王夫之也是毫不退讓:“前輩言大道、小術(shù),后進請問,無小術(shù)何以行大道?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此乃大義。”
“然如何貴民?非空言談可致,需輕徭薄賦,需興修水利,需整頓吏治,需強兵御侮,此皆術(shù)也。”
“若無術(shù),民貴之大道,不過紙上空文,《尚書》有言,非知之艱,行之惟艱,知大道而不行致用之術(shù),與不知何異?此非急功近利,而是務實救國?!?/p>
“就好比如今之大明,北方干旱,百姓生活困苦,四邊不靖,兵事不斷,心性能退敵安民否?”
“以后進看,還是得行屯田、火器、邊備之術(shù)更能解燃眉之急?”
王夫之的說法直指要害,殿內(nèi)氣氛愈發(fā)緊張。
雙方的辯經(jīng)也是愈發(fā)的激烈。
紗簾后的朱由檢雖是聽的一腦袋漿糊,但看情形也知道,王夫之雖是以一人舌戰(zhàn)群儒,但仍舊占據(jù)上風。
一名須發(fā)皆白的言官,更是被王夫之駁斥的臉色漲紅,晃晃悠悠的倒在了地上。
朱由檢見狀,也從紗簾后走了出來。
殿內(nèi)頓時安靜下來。
看了眼那名被幾位同僚扶著的年老言官,朱由檢面無表情道:“身體不好就趕緊送醫(yī)?!?/p>
“臣等遵旨?!?/p>
幾位科道的言官,趕緊七手八腳將那人抬出了文華殿。
環(huán)顧一眼群臣,朱由檢輕嘆一聲道:“今日經(jīng)筳,讓朕受益匪淺,就先到這里吧?!?/p>
說到這里,朱由檢的目光又落在了王夫之的身上,點頭道:“王卿之學問,朕也看到了,擔任太子蒙師,朕以為可?!?/p>
“諸卿以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