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蘆鹽場。
李祺穿著一身破爛麻衣,步履緩慢地走向了一戶人家。
這一次他沒有選擇直接亮明身份,從高往下查,而是反其道而行之,直接面對最底層的灶戶鹽丁,從他們口中了解大明的鹽場運司。
當(dāng)然,為了防止意外,藍玉一直都跟隨在他旁邊。
緩慢敲響房門后,一個面色黝黑的漢子,打開了房門。
這漢子又黑又瘦,瘦得看上去就像是一層皮包裹住了骨頭,跟那些身患重病、形銷骨立的將死之人也沒什么區(qū)別了。
漢子看著李祺這張陌生面孔,下意識地就想要關(guān)上房門。
“這位大哥,不用害怕,我們是逃荒過來的,只想討口水喝,討口吃的!”
聽到這話,黑瘦漢子幾乎想都沒想,直接“彭”得一下關(guān)上了房門。
其實這房門,甚至都不能算是房門,只是一塊破爛木板。
而這個房子,也只是一個草棚子罷了。
換句話說,藍玉直接一腳,這破爛木板連同門后面的漢子,可能都會歸西了。
很難想象,住在這種堪比牛棚的茅草屋里面,在這渤海邊上潮濕地帶,這些灶戶是怎么艱難生存下來的。
“俺家里面沒有吃的!”
“俺娃因為他娘沒有奶水,都被活活餓死了,俺上哪兒給你找吃的去!”
“沒有吃的!沒有吃的!真的沒有!你們快滾!”
沒有奶水,孩子被活生生地餓死。
這種事情發(fā)生在這鹽場灶戶身上,其實很是常見。
因為窮,因為苦,因為沒有吃的,因為吃不飽肚子,所以當(dāng)母親的沒有奶水,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被活活餓死!
“這位大哥,我們也是走投無路了!”
“你們靠著大海,為什么不出海捕魚呢?”
“捕魚?”黑瘦漢子打開房門,滿臉絕望,“朝廷下了死死命令,任何人都不能捕魚,不然抓到就要殺頭!”
聽到這話,李祺與藍玉對視了一眼,盡皆看出了對方眼中的寒光。
距離朝廷廢除海禁,已經(jīng)過去了兩年多的時間,可偏偏就在天津城這個第一海關(guān)的管轄范圍內(nèi),就在這長蘆鹽場里面,竟然還有大量百姓不知道海禁已經(jīng)被廢除。
這就是李祺一再提及的信息壁壘!
有人為了私利,故意設(shè)置信息壁壘,將這些百姓子民牢牢禁錮在鄉(xiāng)野之中!
“那……你們的生活,也不至于如此吧?”李祺再次開口追問。
黑瘦漢子警惕地打量著李祺與藍玉,就要關(guān)上房門。
藍玉急忙上前,伸出手去擋住,黑瘦漢子壓根不是藍玉的對手,所以只能大驚失色,以為遇到了什么窮兇極惡的盜匪。
“好漢饒命!”
“饒命啊好漢!”
黑瘦漢子忙不迭地跪倒在地上磕頭求饒。
李祺見狀心中愈發(fā)煩躁,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我問你答!”
“為什么你們過得如此凄慘?”
黑瘦漢子瑟縮地看了藍玉一眼,隨后慘然一笑。
“因為除了鹽場的稅,我們還要擔(dān)州縣的役!”
李祺聞言一怔,拳頭都不自覺地緊握在了一起。
原來如此??!
說實話,老朱陛下這個人,確實是不好評價。
你說他偉大吧,他確實偉大,他可以為了平民百姓,編寫那略顯離譜的《大誥》,可以堅決執(zhí)行反貪反腐,逮著貪官污吏就往死里整,這一點上來看,老朱確實是一位偉大的帝王。
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朱重八同志,很多事情,做得并不地道,或者說是他的“小農(nóng)思想”、“家天下”思想,深深地影響了他。
就比如那路引制度,按照大明律令,百姓凡是離開所屬地百里就需要路引了,不然的話,士兵以逃兵論處,百姓以偷渡論處。
偷渡最輕那也是杖八十,打完即便僥幸不死那也肯定殘了廢了。
而且申請“路引”也是個麻煩事情,得先向本鄉(xiāng)里甲申請,再呈報州縣審核,核準(zhǔn)之后發(fā)給“路引”。
“路引”上面要注明姓名,年齡,住址,事項原因,起止地點還有返回期限。
之所以這么麻煩,就是朝廷有意限制。
所謂“路引”,就是出行憑證,其本質(zhì)就是朝廷為了限制人口流動,將人口束縛于土地上的一種措施。
原因只有一個,人跑了,地荒了,那朝廷上哪兒收稅去?
你說什么?
世界這么大,你想去看看?
腿給你打斷信不信?
家里地還等著你去種呢,趕緊回家種地去吧!
說白了,這就是“階級固化”。
老朱同志就是想要將大明天下的百姓子民死死地禁錮在那一田一地的村鎮(zhèn)里面,讓他們安安心心地耕田種地,讓他們踏踏實實地辛勤勞作,至于其他的就不用多想了,跟他們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再比如,這戶籍制度。
大明立國之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選擇繼承元朝的“諸色戶計”戶籍制度,直接就將百姓子民的戶籍強行分劃為民戶、軍戶、匠戶等籍。
民戶務(wù)農(nóng),并向國家納農(nóng)業(yè)稅、服徭役;軍戶的義務(wù)是服兵,于各地衛(wèi)所充當(dāng)兵??;匠戶則必須為宮廷、官府及官營手工業(yè)服勞役。
此外,這戶籍制度嚴(yán)格禁止更換戶別,各色戶籍世襲職業(yè),不容更改,農(nóng)民的子弟世代務(wù)農(nóng),工匠的子孫世代做工,軍戶的子孫世代從軍。
這也就意味著,爺爺是什么,兒子就是什么,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是,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們這輩子都沒有變更的機會。
說得直白一點,朱重八同志就是企圖用這樣的一種畸形制度,來維持整個大明帝國的千秋萬代!
利用朝廷法令規(guī)定了所有子民的身份,并且這種身份是世世代代的延續(xù)下去,不能有任何的變動。
其本質(zhì)上,還是“士農(nóng)工商”階級的延續(xù)。
因為,讀書人是不受路引戶籍限制的,人家可以出去游學(xué)四方,官府也不會追究責(zé)任,但是你換成農(nóng)工商試試,打斷你的狗腿!
工匠原本地位就低下卑賤,還得承擔(dān)為宮廷、官府及官營手工業(yè)服勞役,得到的報酬卻是幾乎沒有。
如此一來,他們?nèi)兆舆^得很是艱難清苦,甚至遠遠比不上那些腰纏萬貫的富商巨賈。
別說吃飽穿暖了,連養(yǎng)家糊口都成了難題,甚至子子孫孫都會跟自己一樣,這輩子都沒有翻身的可能。
而且,這工匠里面還有一種“灶戶”,就是眼前這個黑瘦漢子,他們的生活與煉獄無異。
灶戶灶戶,就是鹽場煮鹽的。
這用海水煮鹽的歷史非常悠久,可以追溯到春秋戰(zhàn)國的時期,煮鹽這個傳統(tǒng)技藝一直到曬鹽方法的出現(xiàn)才逐漸慢慢的被淘汰掉。
而長蘆鹽場瀕臨渤海,自然以煮鹽為主,所以充斥著大量灶戶。
想要煮鹽就必須擁有灶戶的身份,但這灶戶卻是一個讓人絕望的身份。
他們世世代代,都只能煮海為鹽,不得變更,不得潛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