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伊斯蘭教就是我大明所說的回教,這是帖木兒帝國的國教。”
李祺話鋒一轉,再次提到了宗教難題。
“整個帖木兒國,本質上是個宗教性質的國家。那被稱作‘死瘸子’的帖木兒,更被其追隨者奉為‘真主之鞭’,宣稱自己的征戰(zhàn)是奉真主之命傳播信仰。伊斯蘭教早已被確立為帖木兒國的國教,不僅是維系國內各族群的精神紐帶,更成了他對外擴張的旗幟——每次出兵,他都會以‘討伐異教’為名號召信徒,用宗教狂熱凝聚軍心,讓將士相信戰(zhàn)死沙場便是升入天園的捷徑?!?/p>
“這種宗教與軍事的深度綁定,讓帖木兒的征戰(zhàn)多了一層神圣性:征服中亞時,他以‘凈化異端’為由蕩平反抗部落;西征奧斯曼時,又以‘捍衛(wèi)正統(tǒng)信仰’為旗凝聚力量。如今若東征大明,他必會將這場戰(zhàn)爭包裝成‘伊斯蘭世界對異教帝國的圣戰(zhàn)’,借宗教號召力彌補自身非黃金家族的身份短板,讓麾下軍民相信此舉既是為真主開疆,也是為自己謀得天園福祉。這層宗教因素,更讓他的東征多了幾分不容動搖的執(zhí)念?!?/p>
十三世紀,是屬于大蒙古帝國的時代。蒙古鐵騎憑借三次西征的赫赫戰(zhàn)功,先后在中亞、西亞地區(qū)建立起窩闊臺、察合臺、伊爾、欽察四大汗國,其中盤踞中亞核心地帶的便是察合臺汗國與窩闊臺汗國。
隨著大蒙古帝國的勢力通過西征深入伊斯蘭教傳統(tǒng)勢力范圍,成吉思汗留在中亞的子孫們——尤其是察合臺、窩闊臺兩系的后裔,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伊斯蘭教的文化包圍中。
他們統(tǒng)治的疆域內,波斯人、突厥人多信奉伊斯蘭教,清真寺與經(jīng)文的影響無處不在。久而久之,這些蒙古貴族為了穩(wěn)固統(tǒng)治、爭取當?shù)刈诮虅萘χС郑饾u放棄了傳統(tǒng)的薩滿信仰,從通婚到日常習俗皆向伊斯蘭文化靠攏,最終實現(xiàn)了完全的伊斯蘭化。
這種轉變使得中亞的蒙古汗國在文化認同上與漠北的蒙古本部漸行漸遠,也為后來帖木兒以伊斯蘭教為旗幟整合中亞勢力埋下了伏筆——當蒙古貴族自身已成為伊斯蘭信徒,“捍衛(wèi)信仰”便成了比“黃金家族血脈”更易凝聚人心的紐帶。
死瘸子帖木兒正是以穆斯林統(tǒng)治者的頭銜——“蘇丹”自稱,在西察合臺汗國的舊土上建立起帖木兒王朝。他雖在形式上保留了蒙古部落傳統(tǒng)的“扎撒”習俗,比如議事時仍沿用忽里勒臺大會的儀式,對功勛貴族分封采邑時也參照蒙古舊制,但這不過是維系統(tǒng)治的權宜之計。
實際上,整個國家早已全面伊斯蘭化:貴族階層以誦讀《古蘭經(jīng)》為榮,日常禮儀遵循伊斯蘭教法;平民百姓的婚喪嫁娶、節(jié)慶祭祀皆按伊斯蘭教規(guī)操辦;各地清真寺取代了蒙古傳統(tǒng)的薩滿祭壇,成為精神生活的核心場所;連官方文書也多以波斯文書寫,夾雜著大量阿拉伯語宗教術語。
這種自上而下的文化轉向,讓帖木兒王朝雖脫胎于蒙古汗國,卻早已成為伊斯蘭世界的一部分,也讓帖木兒得以借宗教權威鞏固統(tǒng)治,彌補自身非黃金家族的身份缺陷。
“帖木兒本人之所以能橫掃中亞、建立龐大帝國,除了依托蒙古軍事集團的武力支撐,伊斯蘭教宗教集團的作用同樣不可或缺?!?/p>
“宗教集團不僅為他的征服戰(zhàn)爭提供了精神旗幟——每次出兵前,阿訇們都會以‘傳播真主榮光’、‘討伐異教’為由進行動員,讓將士相信征戰(zhàn)是神圣使命;更在戰(zhàn)后的統(tǒng)治中成為重要支柱:各地毛拉(宗教導師)協(xié)助推行政令,以教法調解部族糾紛,將帖木兒的權威與真主的意志捆綁,讓被征服者在接受信仰的同時默認其統(tǒng)治合法性?!?/p>
“這種宗教與權力的深度結合,讓帖木兒得以快速整合中亞的穆斯林勢力,抵消非黃金家族的身份劣勢??梢哉f,沒有伊斯蘭教宗教集團的支持,他既難以凝聚足夠力量擊敗各路對手,也無法在征服后快速穩(wěn)固統(tǒng)治——宗教既是他擴張的武器,也是帝國存續(xù)的精神根基?!?/p>
李祺看向徐輝祖與卓敬,二人聽后眉頭緊鎖,臉色都沉了下來。
牽扯到宗教問題,事情的復雜度便陡然上升。朝廷扶持的正教尚且信徒眾多,難以管控;即便是被嚴令禁止的白蓮教之類,也能暗中聚攏起龐大信眾,可見宗教對人心的蠱惑之力有多強。
帖木兒以伊斯蘭教為旗幟,麾下軍民早已被“圣戰(zhàn)”“天園”等教義武裝思想,這般裹挾著宗教狂熱的軍隊,往往悍不畏死,遠非尋常敵軍可比。
更棘手的是,一旦戰(zhàn)事遷延,其宗教宣傳若傳入西域乃至內地,恐會引發(fā)新的動蕩,這絕非大明愿意見到的局面。
就比如昔日的南洋諸國,像滿剌加、滿者伯夷等,因中南半島傳來的伊斯蘭教教義逐漸傳播,當?shù)赝跏遗c民眾多成了信徒,整個社會的習俗、治理都深深打上了宗教烙印。
當年大明藩王前往這些地方就藩布政時,對此頗為頭疼:推行政令需顧及宗教禁忌,處理部族糾紛要倚重宗教領袖,甚至連賦稅、司法都得與教法協(xié)調。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發(fā)信眾不滿,動搖統(tǒng)治根基,這便是宗教勢力深入社會后帶來的治理難題,如今帖木兒帝國以宗教為紐帶凝聚力量,其棘手程度只會更甚。
徐輝祖沉聲道:“如此說來,此戰(zhàn)不僅是軍事對決,更關乎人心向背與邊疆安穩(wěn),絲毫大意不得?!?/p>
卓敬亦點頭:“宗教狂熱最易燎原,需早做防范,絕不能讓其教義趁隙滲透?!?/p>
李祺微微頷首,笑道:“出于擴大伊斯蘭教影響力、吸納更多信徒的目的,帖木兒同樣會選擇向東發(fā)起圣戰(zhàn)。他既以‘真主之鞭’自居,便需通過持續(xù)的征服證明自身對信仰的虔誠——將伊斯蘭教的旗幟插向更遠的東方,讓更多地域的民眾皈依,既是宗教使命,也是鞏固其‘神圣統(tǒng)治者’身份的必需?!?/p>
“因此,帖木兒東征大明絕非偶然,而是多重因素交織的必然:既為解決統(tǒng)治合法性危機,也為完成宗教擴張愿景。從他的立場而言,這場東征勢在必行,這一點毋庸置疑。”
卓敬與徐輝祖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李祺的分析層層遞進,將其中關節(jié)剖析得透徹分明,即便是尋常人也能聽得明白——大明王朝當前真正的強敵,已赫然變?yōu)檫@個崛起于中亞的帖木兒帝國。
說到底,這帖木兒帝國的根基,終究脫不開蒙古與突厥的蠻夷底色??v然披上了伊斯蘭教的外衣,用上了“蘇丹”的名號,其本質仍是憑借武力擴張的游牧部族聯(lián)合體,與歷史上那些覬覦中原的邊地蠻夷并無二致。
這般虎視眈眈的威脅,怎不令人心頭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