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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8章 懷英,你給朕活著

久視元年的秋風卷著洛陽城的落葉,簌簌掃過狄仁杰府邸的青石板路。

七十歲的狄仁杰坐在書案后,指尖捻著一枚通透的白玉鎮(zhèn)紙,陽光透過雕花木窗落在他布滿皺紋的手背上,那雙手曾批閱過無數(shù)奏折、提過無數(shù)斷案的朱砂筆,此刻卻連鎮(zhèn)紙都快握不穩(wěn)了。

案頭堆疊的卷宗還散發(fā)著墨香,可他看了沒幾行,眼前便陣陣發(fā)黑,只得閉目養(yǎng)神,耳邊是廊下秋蟲無力的嘶鳴,像極了自已這把老骨頭里藏不住的頹唐。

他這輩子走的路,比洛陽城的朱雀大街還要長。從遣京使到當朝宰輔,從大理寺丞到同鳳閣鸞臺平章事,案牘上的墨跡染白了鬢發(fā),朝堂上的風波刻深了皺紋。

當年在大理寺,他一年斷案萬余起,樁樁件件明察秋毫,無人不嘆服他的神思。

后來輔佐武曌,在酷吏橫行的朝堂上護下多少忠良,又在李武之爭的漩渦里穩(wěn)穩(wěn)撐起一根梁柱。

可如今,他連起身時都要扶著案沿喘半天,才驚覺這條路真的快到盡頭了。

“老師,您又在歇著?”

清朗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蘇無名抱著一摞卷宗走進來,青布襕衫上還沾著些塵土,顯然是剛從外面查案回來。

他將卷宗輕輕放在案旁,見狄仁杰臉色發(fā)白,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沒發(fā)燒,可是又頭暈了?”

狄仁杰睜開眼,看著眼前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眼底漾起一絲暖意。

蘇無名剛拜師時還是個毛躁的少年,查案只知追著線索跑,常常忽略了人心鬼蜮的彎彎繞繞。

可這兩年跟著自已勘破了湖州蜜蜂案、長安皮影戲案,如今已是眼神沉靜、心思縝密,方才在卷宗里圈出的幾處疑點,連自已都忍不住點頭稱是。

“歇會兒就好,”狄仁杰擺擺手,聲音有些沙啞,“你方才說案情有新突破?”

蘇無名眼睛一亮,立刻拿起卷宗翻開:“是城南那樁書生被殺案,學(xué)生查訪到死者死前曾與吏部侍郎家的公子爭執(zhí),那公子說死者偷了他的玉佩,可學(xué)生去侍郎府搜查時,發(fā)現(xiàn)那玉佩根本沒丟,反倒是公子房里藏著死者寫的詩稿,上頭有幾句罵權(quán)貴的,學(xué)生猜……”

他說得眉飛色舞,手指在卷宗上點劃,陽光落在他認真的側(cè)臉上,映得睫毛都泛著金光。

狄仁杰靜靜聽著,偶爾插一句“那詩稿的墨跡新舊如何”“侍郎府的下人可有異?!?,蘇無名都能對答如流,連細節(jié)都記得分毫不差。

狄仁杰看著他,忽然想起當年的自已。

李承乾在兩儀殿召見他,問起吏治,他也是這樣滔滔不絕,連鄉(xiāng)野村夫的抱怨都記得真切。

一晃眼,自已成了被人稱呼“老師”的老者,而眼前的少年,正踩著自已的腳印,一步步長成能獨當一面的模樣。

蘇無名說累了,端起桌上的涼茶一飲而盡,眼角余光忽然瞥見書案一角壓著張粉箋,上頭“拜師帖”三個字寫得端端正正,落款是“盧凌風”。

他愣了愣,隨即了然地笑了笑——這兩年想拜入狄府的人能從朱雀門排到定鼎門,有勛貴子弟,有寒門書生,這盧凌風大約也是其中之一,不必太過在意。

他沒注意到,狄仁杰的目光掠過那拜師帖時,眉頭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那盧凌風是范陽盧氏的子弟,年少成名,武藝高強,前幾日在洛陽橋邊斗殺了強搶民女的惡奴,百姓都贊他是少年英雄。

可狄仁杰看過他的卷宗,這孩子性子太烈,像匹沒馴服的野馬,如今自已這把老骨頭,怕是磨不動他的棱角了。

“老師,您要是累了就回內(nèi)院歇息,剩下的我來梳理就行?!?/p>

蘇無名收拾著卷宗,輕聲道。

狄仁杰點點頭,由侍女攙扶著起身,走到門口時又回頭看了一眼。

蘇無名正低頭在紙上畫著案情關(guān)系圖,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像極了當年自已在大理寺斷案時的模樣。

他輕輕嘆了口氣,這關(guān)門弟子,沒選錯。

秋意漸濃時,洛陽宮的使者來得勤了。

每次都是宮人在府門前高喊“陛下有請狄國老”,狄仁杰卻總是以“偶感風寒”推脫。

他不是不愿見,只是不知該說些什么。

武曌這兩年越發(fā)急躁了。

張易之、張昌宗兄弟把持著內(nèi)宮,朝堂上的老臣被排擠了大半,連李昭德都被貶到了嶺南。

她派人送來的奏折里,有要為武氏立七廟的,有要廢黜李旦皇嗣之位的,狄仁杰看著那些字,只覺得喉嚨發(fā)緊。

他輔佐她,是因為她有治國之才,能讓百姓安居樂業(yè),可如今,她似乎忘了初心。

這日午后,使者又來了,說是陛下在萬象神宮設(shè)了宴,務(wù)必請國老賞光。

狄仁杰望著窗外飄落的梧桐葉,沉默了許久,終是搖了搖頭:“替我謝過陛下,就說臣今日頭暈得厲害,實在動不得?!?/p>

使者走后,李元芳從廊下走進來,手里捧著件厚厚的狐裘:“狄公,天涼了,您還是回屋吧。”

他跟著年,從那個青澀的護衛(wèi),長成如今沉穩(wěn)可靠的千牛衛(wèi)中郎將,最懂狄仁杰的心思。

“元芳,”狄仁杰望著宮城的方向,輕聲道,“你說,陛下會不會怪我?”

李元芳垂眸道:“陛下心里是敬重大人的。前幾日我在宮門外,聽見張易之在陛下面前說大人壞話,陛下當即就給了他兩個耳光,說‘國老的心思,豈是你們這些小人能懂的’。”

狄仁杰苦笑一聲。敬重?

或許吧。可這敬重里,藏著多少無奈,多少猜忌,只有他們倆知道。

當年武曌剛稱帝時,滿朝文武敢直言進諫的沒幾個,唯有他狄仁杰,敢在金鑾殿上指著她的鼻子說“陛下不該重用酷吏”。

后來她想立武三思為太子,也是他說“陛下若立子,百年后可配享太廟,若立侄,從未聽說過侄子給姑姑立廟的”。

他們是君臣,也是戰(zhàn)友,更是彼此最懂對方的人。

可如今,一個老了,一個也老了,當年的默契,漸漸變成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離。

九月的風帶著寒意,吹得洛陽宮的宮燈搖搖欲墜。

狄仁杰坐在輪椅上,被李元芳推著,慢慢走進萬象神宮的丹陛。

殿內(nèi)空曠,只有武曌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身上的龍袍繡著十二章紋,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她的頭發(fā)也白了,臉上的皺紋比去年深了許多,看見狄仁杰被推進來,手里的茶盞猛地一晃,茶水濺在明黃色的袖口上,她卻渾然不覺。

“都退下?!蔽鋾椎穆曇粲行┌l(fā)顫,揮手讓周圍的宮人都出去。

殿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偌大的宮殿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還有推著輪椅的李元芳。

“陛下?!钡胰式芪⑽⑶飞?,聲音輕得像風。

武曌走下御座,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他比她小幾歲,可此刻看著他枯瘦的手、斑白的頭發(fā),還有那雙渾濁卻依舊銳利的眼睛,忽然覺得鼻子發(fā)酸。

“國老,好久不見啊?!彼ψ屄曇袈犉饋砥胶托?,可沙啞的嗓音里藏不住哽咽。

狄仁杰望著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像秋日里難得的暖陽,驅(qū)散了殿內(nèi)的寒意:“武姐姐,你也老了。”

這聲“武姐姐”,他已經(jīng)許多年沒叫過了。

自從她稱帝,他便一直稱“陛下”,恭敬卻疏遠。此刻這一聲,讓武曌的眼淚差點掉下來。

她別過頭,望著殿外飄落的雨絲:“朕不老,朕還能再坐十年龍椅。”

“是啊,陛下還能坐十年,二十年,”狄仁杰輕聲道,“可臣,怕是等不到了。”

武曌猛地回頭,眼眶通紅:“胡說什么!朕這就傳御醫(yī),讓他們給你診治,一定能治好的!”

“治不好了。”狄仁杰搖搖頭,抬起手,想去碰她的袖口,卻發(fā)現(xiàn)自已連抬手的力氣都快沒了。

“武姐姐,你知道的,人老了,就像這秋天的葉子,風一吹,就落了。臣這一輩子,輔佐過太宗,輔佐過武皇帝,最后輔佐你,沒什么遺憾了?!?/p>

他頓了頓,看著武曌的眼睛:“只是臣還有一事放心不下?!?/p>

武曌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他要說什么。

“陛下,”狄仁杰的聲音忽然變得清晰起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太子李顯,是個仁厚的人,只是性子軟了些?!?/p>

“您若能把他扶上皇位,托付給魏元忠、姚崇他們,天下就能安穩(wěn)了?!?/p>

“武家的子弟,可封王,可賜爵,卻不能讓他們掌兵權(quán)、入中樞,否則……”

狄仁杰沒有停下,繼續(xù)道:“臣不是為了李家,也不是為了武家,是為了這天下的百姓?!?/p>

“他們不在乎皇帝姓李還是姓武,只在乎能不能吃飽飯,能不能安穩(wěn)過日子?!?/p>

“陛下當年殺了那么多人,奪了這皇位,不就是想證明女子也能治國嗎?如今你做到了,可若身后事安排不好,前功盡棄??!”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成了耳語:“武姐姐,聽弟弟一句,把江山還給李家吧?!?/p>

武曌站在那里,看著輪椅上氣息奄奄的狄仁杰,忽然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想起當年他第一次在朝堂上為她辯解,想起他在酷吏來俊臣的監(jiān)獄里寫血書自辯,想起他一次次在她猶豫時說“陛下,臣以為當如此”。

這一輩子,她聽了他太多話,可這最后一句,卻像一把刀,插進她心里最軟的地方。

“國老,”她蹲下身,握住他枯瘦的手,那雙手冰冷刺骨,“你先養(yǎng)好身體,這些事,咱們以后再議,好不好?”

狄仁杰看著她,眼里閃過一絲釋然的笑意。

他知道,她聽進去了。

“元芳,”他對身后的李元芳道,“推我回去吧?!?/p>

李元芳應(yīng)了一聲,推著輪椅慢慢向殿外走去。

武曌站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后,忽然對著空曠的大殿喊道:“懷英!你給朕活著!等明年春天,朕陪你去看洛陽的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