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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6章 燼日

終南山的暮秋裹挾著刺骨寒意,如一雙無形的手,將翠微宮層層籠罩。

含風(fēng)殿檐角的銅鈴在風(fēng)中發(fā)出細(xì)碎的嗚咽,琉璃瓦上凝結(jié)的霜花折射著微弱的光。

李承乾蜷縮在蟠龍雕花榻上,劇烈的咳嗽震得床架微微發(fā)顫,指縫間滲出的血珠,順著蒼白的指尖,滴落在明黃的錦被上,觸目驚心。

案頭擺放著兩張素白的箋紙,在搖曳的燭火映照下,泛著柔和清冷的光。

李承乾強(qiáng)撐著坐起,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握住狼毫。

他蘸了蘸徽墨,目光落在第一張箋紙上,要寫給齊先生和吝胖子。

筆尖觸及紙面的剎那,二十年前的記憶如潮水般洶涌而來。

那是個春日,槐花簌簌飄落,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落在齊先生批注的《春秋》書頁間。

吝胖子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偷吃的胡餅碎屑如雪花般紛紛揚(yáng)揚(yáng),沾滿了攤開的書卷。

三人激烈的爭論著《管子》中的治國之道,稚嫩的臉上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老齊當(dāng)年說過,說'讀書若只為權(quán)貴折腰,不如投筆飼犬'。

那時的咸陽,空氣中飄著桂花蜜的香甜氣息。

他們騎著快馬,在官道上肆意馳騁,馬蹄揚(yáng)起的塵土在陽光下飛舞。

風(fēng)掠過耳畔,帶來陣陣歡笑。

他們揚(yáng)言要讓大唐要讓天下再無凍餒。

李承乾的筆尖在紙上飛速游走,將這些珍貴的回憶一一記錄下來。

那些藏在時光深處的歡笑淚水,那些并肩作戰(zhàn)的日子,那些相互扶持的溫暖,都化作文字,流淌在信箋之上。

他感激他們始終如一地站在自已身邊,無論風(fēng)雨如何,都不離不棄,與自已一同為了心中的理想而拼搏奮斗。

寫完給齊先生和吝胖子的信,李承乾放下筆,端起案頭的茶盞。

茶早已涼透,入口滿是苦澀,卻不及他心中的萬分之一。

他望向第二張箋紙,要寫給李治的信。

這個從小跟在自已身后的弟弟,如今已成長為溫潤如玉的少年,即將肩負(fù)起江山社稷的重任。

他握著筆,久久懸在紙面,遲遲未落。

李承乾開始緩緩書寫,從治國理政的方略,到為人處世的道理。

“治弟鈞鑒,用人當(dāng)如漢武推恩,制衡當(dāng)學(xué)父皇馭臣……”

寫到“莫學(xué)兄之剛愎”時,淚水砸在宣紙上,暈開一片模糊。

寫到動情處,李承乾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字跡也變得凌亂不堪。

他想起自已這些年的執(zhí)政生涯,有過輝煌,也有過挫折。

那些為了推行新政而日夜操勞的日子,他與朝中大臣據(jù)理力爭,只為了讓大唐變得更好。

那些在深夜里,獨(dú)自面對堆積如山的奏折,為了江山社稷殫精竭慮的時刻。

那些為了守護(hù)大唐江山而做出的艱難抉擇,每一個決定都如千斤重?fù)?dān),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多么希望李治能夠少走一些彎路,將大唐治理得更加繁榮昌盛。

終于,兩封信都寫完了。李承乾整個人如釋重負(fù),仿佛完成了此生最重要的使命。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空洞的望向窗外。

夜色深沉,繁星點(diǎn)點(diǎn),終南山在夜色中宛如夢境一般。

他喃喃自語:“能做的,我都已經(jīng)做了?!?/p>

“漢高祖在我這個年紀(jì),還在村頭看狗打架呢,可是,我已經(jīng)快不行了。”

“賊老天,我***?!?/p>

“給的時間這么短,哪里來得及?!?/p>

“老子也算是沒有辜負(fù)當(dāng)一個穿越者,我可真是個好人?!?/p>

想到這,李承乾欣慰的笑了起來。

至少自已改變了歷史,以后,漢人不會有屈辱了。

他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已有多久沒有好好睡一覺了。

這些年,他被政務(wù)壓得喘不過氣來,為了江山社稷,夙興夜寐,從未有過片刻的放松。

困意如潮水般襲來,李承乾的眼皮開始不住地打顫。

就在他即將陷入沉睡之際,一聲輕柔的呼喚在他耳邊響起:“老師,老師,我們來了?!?/p>

聲音是那么熟悉,仿佛來自遙遠(yuǎn)的過去,帶著溫暖。

李承乾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恍惚間,顯懷和如召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

“老師,我們來了?!?/p>

看到顯懷和如召的樣子,李承乾眼眶瞬間泛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zhuǎn)。“來了啊,來了就好,老師想你們啊?!?/p>

“我還以為你們都不要老師了?!?/p>

他顫抖著嘴唇說道,聲音中滿是思念。

“老師,我也想你?!?/p>

陸璟鑠從后方走出,對著李承乾行了一禮。

“老師,你可保重好身體了?天下的百姓,都過上好日子了嗎?”

李承乾看到陸璟鑠,止不住的點(diǎn)頭。

“好,老師身體好,天下百姓也過上好日子了,我大唐百姓都吃的飽飽的,穿的暖暖的。”

“放心吧,老師做到了?!?/p>

慢慢的,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更多的人。

王文走了出來,眼神中充滿了敬重。

薛仁貴身披銀甲,威風(fēng)凜凜。

程咬金大笑著,尉遲敬德面色嚴(yán)肅,卻藏不住眼中的關(guān)切。

房玄齡儒雅從容,一如當(dāng)年在書房中與他暢談國事的模樣。

一個個熟悉的面孔,都從門外走了進(jìn)來,含風(fēng)殿內(nèi)漸漸站滿了人,曾經(jīng)與他并肩作戰(zhàn)的臣子們,此刻都匯聚在這里。

就在這時,李世民牽著李璟祐走了進(jìn)來。李璟祐低著頭,目光始終不敢看向李承乾,神情有些緊張。

李承乾看著父親和弟弟,心中涌起一股復(fù)雜的情感。

李世民的眼神中,既有對兒子的不舍,又有一絲欣慰,那目光仿佛在訴說著無聲的愛與牽掛。

李靖緊緊跟在李世民后面。

李明達(dá)笑著,甜甜的喊他哥哥。

他點(diǎn)頭示意,對著李明達(dá)笑了笑。

李承乾有些期待的看向門外,他知道,還有人沒有出現(xiàn)。

終于,他等到了。

長孫皇后挽著蘇芷的手,緩緩走了進(jìn)來?!胺蚓!?/p>

蘇芷輕聲喚道,眼神中充滿了溫柔愛意,那目光仿佛能撫平李承乾所有的傷痛。

“承乾。”長孫皇后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那是母親對兒子最深沉的愛,如涓涓細(xì)流,溫暖著李承乾的心田。

“靈犀兒,母后。”李承乾喃喃道,這一刻,所有的疲憊、遺憾、不甘都在這淚水之中消散。

他伸出顫抖的手,仿佛想要抓住眼前的一切。一時間,他竟覺得,死亡也沒什么不好的。

能夠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見到這些最親近、最重要的人,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遺憾了。

“你們,來接我了嗎?”他輕聲問道,聲音中帶著期待,又帶著釋然。

他們帶著李承乾慢慢的走了出去,門外,是數(shù)不清的百姓對著他歡笑。

李承乾看著眼前這一幕,臉上露出了笑意。

值了!

這一夜,翠微宮的燈火直到黎明才熄滅。

燭火在風(fēng)中搖曳,忽明忽暗,仿佛在訴說著李承乾跌宕起伏的一生。

而終南山巔,新的朝陽正緩緩升起,金色的光芒灑向大地,為這位逝去的帝王送行,也為大唐的未來帶來新的希望。

第二天,當(dāng)?shù)谝豢|陽光照進(jìn)含風(fēng)殿時,胡不歸和李鎮(zhèn)濤匆匆趕來。

他們推開殿門,映入眼簾的是李承乾躺在床榻上的身影。

他翹著二郎腿,兩只手枕著頭,眼角似有淚痕,但嘴角卻帶著笑意,一如少年時灑脫的模樣。

那一刻,兩人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他們怎么也無法相信,陛下,如今已永遠(yuǎn)地離開了。

兩人當(dāng)即痛哭流涕,哭聲在含風(fēng)殿內(nèi)回蕩。

乾武二十年秋,李承乾駕崩于終南山翠微宮含風(fēng)殿中,享年四十五歲。

當(dāng)王燦急匆匆的將李鎮(zhèn)濤帶進(jìn)書房時,李治正在批閱奏折。

聽到這個消息,李治手中的筆“啪”的一聲掉落在地上,眼眶瞬間通紅。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李鎮(zhèn)濤,聲音中帶著顫抖。

“李將軍,皇兄駕崩了嗎?這次,有沒有可能皇兄假死了?”

在他的心中,始終不愿意相信這個事實(shí),他還期待著有一天,皇兄能夠再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像小時候那樣,摸摸他的頭,給他講那些有趣的故事,在他遇到困難時,為他遮風(fēng)擋雨。

可看著李鎮(zhèn)濤悲痛欲絕的樣子,李治整個人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知道了,辛苦了,李將軍?!?/p>

他強(qiáng)忍著心中的悲痛,聲音低沉地說道。

李鎮(zhèn)濤拱了拱手,聲音哽咽:“王爺,陛下讓末將給你寫的信。”

李治顫抖著接過信件,只見那信紙滿滿三大張,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字。

不少字跡都是歪歪扭扭,讓人難以辨認(rèn)。

李治心中一陣刺痛,他知道,可能皇兄在大限之時,身體的虛弱已經(jīng)讓他連筆都握不穩(wěn)了,可即便如此,皇兄還是堅(jiān)持寫完了這封信,將自已的心血期望都傾注其中。

他強(qiáng)忍著淚水,認(rèn)真的看著信件。

許多句子重疊在了一起,他看不清,但他卻不愿放過任何一個字。

他逐字逐句地辨認(rèn)著,仿佛這樣就能離皇兄更近一些。

越到后面,字跡越是糊涂,可他卻仿佛能感受到皇兄在書寫時的艱難。

終于,他看到了最后一句話,寫得格外清晰,離得也比較遠(yuǎn)。

李治看懂了。

“吾之畢生,雖未竟全功,然星火已種,燎原可期?!?/p>

看到這句話,李治只覺得渾身發(fā)麻。

恍惚間,他仿佛看見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天子,正穿過二十年光陰,與此刻印象中那羸弱的帝王身影漸漸重疊。

他對對皇兄那虛弱的印象,又變回了當(dāng)年,他還是個孩子時,皇兄一身紅衣,提兵入京,天下英雄無不臣服于皇兄之下的颯爽英姿。

那時的皇兄,是那么的耀眼。

“皇兄??!”

“大哥啊”

李治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悲痛,放聲大哭起來。

他將信箋緊緊地貼在胸口,以為這樣就能留住皇兄的氣息。

李治撫過那些帶著體溫的字跡,突然想起乾武三年年上元夜。

那時他騎在李承乾肩頭看燈市,漫天煙花落在皇兄的紅衣上,少年天子意氣風(fēng)發(fā)的笑聲驚起滿城燈火。

如今燭火已熄,唯余這一紙遺愿,在晨光中微微發(fā)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