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深秋的風(fēng)裹挾著枯葉,掠過兩儀殿的螭首丹陛。
檐角銅鈴在狂風(fēng)中劇烈搖晃,撞出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響,仿佛在訴說著王朝的興衰與無常。
李恪半闔著眼,慵懶地靠在太師椅上,指節(jié)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上雕刻的龍紋。
那栩栩如生的龍紋,是他兄長李承乾親手所繪的樣式,如今漆面剝落,露出底下暗紅的木質(zhì)。
殿外,宮女們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卻在觸及厚重的朱漆門時戛然而止。
李恪微微抬眼,目光如鷹隼般落在跪在青磚上的武媚娘身上。
光陰在這個女子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
曾經(jīng)那個低頭斂目、謹小慎微的才人,如今已換上金線暗繡的翟衣,華貴而威嚴。
發(fā)髻間,九鳳銜珠釵隨著她的呼吸輕輕晃動,璀璨奪目,可當她觸及李恪冰冷的目光時,指尖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暴露出她內(nèi)心深處的不安。
“當年皇兄將你安插進秘黨時,不過是枚不起眼的棋子。”
李恪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像是從回憶深處艱難的碾出來。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神色,“誰能想到,這枚小小的棋子,竟能翻云覆雨,攪得滿朝風(fēng)雨?”
說著,他想起三年前那場震驚朝野的大清洗,朝堂之上幾乎被徹底洗牌。
無數(shù)位高權(quán)重的老臣一夜之間倒臺,新貴們?nèi)缬旰蟠汗S般崛起。
而這一切看似混亂無序的變革背后,都有著武媚娘和李治若隱若現(xiàn)的影子。
武媚娘垂眸,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細密的陰影,將她眼中的情緒盡數(shù)遮掩。
她的聲音恭順:“大帥明鑒,妾身不過是遵先帝遺命,為大唐社稷盡綿薄之力。”
“盡綿薄之力?”
李恪冷笑一聲,猛地起身。玄色大氅如烏云般掃過案幾,將青瓷茶盞帶落。
茶盞墜地,瞬間炸開一片雪白的碎瓷,清脆的碎裂聲在寂靜的殿內(nèi)格外刺耳。
“太子謀逆,新帝懦弱,朝堂半數(shù)官員都成了你的人!這就是你所謂的盡忠?”
他的聲音中充滿了質(zhì)疑,目光如利刃般刺向武媚娘。
殿內(nèi)空氣驟然凝固,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武媚娘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能清晰地聽見自已劇烈的心跳聲,仿佛要沖破胸腔。
她想起李賢被押解出長安城時的場景。那道單薄的身影在暮色中漸漸縮小,如同一片即將熄滅的殘燭,孤獨而凄涼。
而如今跪在李恪面前的自已,又何嘗不是懸在刀尖上的舞者,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fù)。
廢立,都在眼前之人一句話之中。
“說實話,本帥的想法,是殺。”
李恪緩步走到她面前,玄靴停在離她指尖僅僅三寸處。
那距離近得可怕,仿佛隨時都能將她碾碎。
“但皇兄臨終前,將這份遺詔交給我時,說你是能讓大唐更興盛的人。”
他從袖中取出明黃卷軸。
武媚娘猛地抬頭,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
那熟悉的字跡,那力透紙背的帝王筆跡,分明是已經(jīng)故去多年的乾武皇帝李承乾!
“朕聞陰陽合德,乾坤交泰......”
李恪開始宣讀圣旨,聲音在空曠的殿內(nèi)回蕩,帶著一種莊嚴的力量。
武媚娘卻仿佛回到了當年第一次做官時的那個春日,陽光明媚,繁花似錦
自已站在太極殿前,看著年輕的帝王意氣風(fēng)發(fā)地指點江山,眼中滿是憧憬與敬仰。
那時的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走到權(quán)力的漩渦中心,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也成為了許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當讀到“舉賢能之女入仕學(xué),立女學(xué)以授六藝”時,武媚娘指尖深深掐進掌心,指甲幾乎要刺破皮膚。
這些年來,她暗中扶持的女官體系、在洛陽興辦的義學(xué),不正是先帝遺愿的延續(xù)?
原來自已所有的謀劃,都在那雙早已閉上的眼睛注視之下。
先帝的遠見卓識,讓她既感動又震撼。
“望汝恪盡職守,勤勉不怠,勿負朕之所托?!?/p>
李恪念完最后一句,將圣旨擲在武媚娘面前。卷軸在地面散開,末尾處“承乾”的御印鮮紅如血,仿佛在昭示著這份遺詔的神圣與威嚴。
武媚娘顫抖著雙手捧起圣旨,淚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絹布上,暈開細小的水痕。
“陛下......陛下......”她哽咽著,心中百感交集。這一刻,她終于明白,為何這些年無論遇到多少阻礙,總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暗中相助。
原來先帝早已算到今日,算到她會走到權(quán)力巔峰,也算到李恪會成為那個制衡她的人。
先帝的布局,環(huán)環(huán)相扣,讓人不得不心生敬佩。
李恪望著痛哭的武媚娘,心中五味雜陳。
他何嘗不明白皇兄的苦心?武媚娘的確有治國之才,她的手段與謀略,在朝堂上鮮有人能及。
但她的野心也如同野火,一旦燃燒起來,稍有不慎就會焚毀整個李唐江山。
“長安是我李家的長安?!?/p>
他突然開口,語氣冰冷而強硬,打斷了武媚娘的啜泣,“你若想登臨大位,只能在洛陽?!?/p>
武媚娘猛地抬頭,與李恪目光相撞。
那雙眼睛里沒有殺意,卻有比殺意更冷的警告,仿佛在告訴她,有些底線,絕不能觸碰。
三個月后的含元殿,莊嚴肅穆,卻透著一絲詭異的寂靜。
金鑾寶座上空無一人,仿佛在等待著新的主人。
武媚娘身著十二章紋袞服,鳳冠上的東珠折射出冷冽的光,將她的臉龐映照得愈發(fā)冷峻。
殿下群臣跪伏,山呼萬歲,唯有狄仁杰依舊昂首挺立,目光堅定:“陛下此舉,恐成千古罪人!”
“罷官?!蔽涿哪锏穆曇羝届o無波,仿佛早已預(yù)料到這一切。
她的目光掃過空蕩蕩的龍椅,想起李恪臨走時的背影,想起先帝遺詔上的每一個字。
或許這就是命運,從十四歲入宮的那一天起,她就注定要在這權(quán)力的漩渦中,走出一條前無古人的路,哪怕這條路布滿荊棘與鮮血。
次日,當?shù)谝豢|陽光照在洛陽城的應(yīng)天門上時,武媚娘摘下鳳冠,換上素色常服,卸下了那一身沉重的威嚴與榮耀。
案頭擺著李恪派人送來的密函,末尾只有八個字:“洛陽雖遠,長安未忘?!?/p>
她凝視著這八個字良久,提筆寫下批復(fù)。
墨跡未干,遠處傳來新帝被廢的鐘聲。
洛陽城的晨霧漸漸散去,武曌站在天門上,望著東去的洛水。
河水奔騰不息,帶走了過往的恩怨與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