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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7章 狄公果然沒看錯你

蘇無名再次睜眼時,正躺在狄府客房的床榻上。

帳頂繡著纏枝蓮紋樣,是他從未睡過的柔軟料子。

鼻尖飄來一股淡淡的艾草香,混著窗外雪粒子打在芭蕉葉上的簌簌聲,倒讓他想起小時候在鄉(xiāng)下養(yǎng)病的日子。

“醒了?”狄仁杰端著藥碗進來,官袍上還沾著雪沫,“元芳說你暈過去時牙關緊咬,可嚇壞了?!?/p>

蘇無名猛地坐起身,后腦勺卻一陣發(fā)沉,他扶住床沿才沒栽下去:“狄公,我……”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喉結(jié)滾了滾才低聲道,“我竟暈血?!?/p>

狄仁杰將藥碗擱在床頭小幾上,瓷碗與木面碰撞發(fā)出輕響:“今早那老婦懷里的血布包,是她兒子的斷指?!?/p>

“縣太爺收了鹽商的銀子,硬說她兒子偷鹽,生生把人手指給剁了?!?/p>

他拿起藥勺攪了攪褐色藥汁,“你說這案子該查不該查?”

“自然該查!”蘇無名急得要下床,腳剛沾地就打了個趔趄,“那縣太爺草菅人命,得讓他……”

話說到一半突然卡住,眼前晃過血布包的紅影,胃里頓時翻江倒海。

“躺下吧。”狄仁杰按住他的肩膀,指腹帶著常年握筆的薄繭,“連血都看不得,怎么審案?”

這句話像根針,刺破了蘇無名連日來的意氣風發(fā)。

他望著帳頂?shù)纳徎y,忽然想起阿依莎丈夫遞胡餅時,手上那道從虎口劃到手腕的疤——那是被官兵用刀背砍的。

當時他只顧著感動,竟沒敢細看那道結(jié)了黑痂的傷口。

“我是不是……不是斷案的料?”他聲音發(fā)悶,像被埋在雪堆里。

狄仁杰沒答話,轉(zhuǎn)身從書架上抽了本藍布封皮的冊子,嘩啦啦翻到某頁:“你看這個。”

泛黃的紙頁上畫著幅地圖,用朱砂標著十幾個紅點。蘇無名湊近一看,竟是去年隴右旱災時,各州縣的糧倉位置。

其中有個紅點旁寫著行小字:“倉吏王顯,目盲,卻辨出谷粒新陳?!?/p>

“王顯幼時患痘瞎了眼,卻能靠摸谷粒的紋路、聞陳米的霉味,查出了三任糧官的貪腐?!?/p>

狄仁杰用指尖點著地圖,“你說,他看不見,怎么斷案?”

蘇無名愣住了。

“有人靠眼,有人靠耳,有人靠鼻?!钡胰式芎仙蟽宰?,“斷案憑的是心細,不是膽大?!?/p>

“但心細之外,總得有直面真相的勇。這勇,不一定是敢看血,是敢往深了查?!?/p>

他起身往書房走,“藥趁熱喝,半個時辰后過來。”

蘇無名望著那碗冒著熱氣的藥,忽然抓起藥碗一飲而盡。

苦澀的藥汁滑過喉嚨,倒讓他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

半個時辰后,他揣著顆沉甸甸的心走進書房,卻見案上擺著十幾個青瓷碗,碗里盛著不同顏色的液體——胭脂紅、赭石黃、靛藍、墨黑,還有碗像極了血的朱砂水。

“聽元芳說,你小時候偷喝你娘的胭脂水粉,把臉涂得像猴屁股。”狄仁杰拿起支狼毫,“今日便讓你再練練膽子?!?/p>

蘇無名的臉騰地紅了。那是他五歲時干的蠢事,怎么狄公連這個都知道?

“來,把這碗朱砂水端起來,盯著看一炷香。”狄仁杰指了指最像血的那碗。

蘇無名的指尖剛碰到碗沿就縮了回來,仿佛那不是水,是滾燙的烙鐵。

他深吸口氣,閉著眼抓起碗,再睜眼時,朱砂水在碗底晃出細碎的紅紋,像極了老婦懷里的血布包。胃里又是一陣翻騰,他死死攥著碗沿,指節(jié)泛白。

“想著張屠戶被屈打成招時,背上的血痕是不是這顏色?”

狄仁杰的聲音在案后響起,“想著阿依莎被拖拽時,額頭撞在石階上,滲的血是不是這稠度?”

蘇無名的睫毛劇烈顫抖,眼前的朱砂水漸漸模糊,和記憶里那些碎片重疊——張屠戶背上縱橫的血疤,阿依莎額角的血珠,還有今早老婦顫抖的手,捧著那個浸透了血的布包……

“他們流的血,比這碗水燙得多?!?/p>

狄仁杰的聲音陡然轉(zhuǎn)沉,“你連看碗假血都發(fā)抖,怎么對得起那些真流血的人?”

“我能看!”蘇無名猛地抬頭,眼眶泛紅,“我能看!”

他死死盯著碗里的朱砂水,任由那股惡心感在喉嚨口打轉(zhuǎn)。

香燃了一半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朱砂水比真血亮些,里面還沉著細小的朱砂顆粒——就像他當初發(fā)現(xiàn)賬冊里的損耗比例不對一樣。

“這朱砂沒研細?!彼摽诙?。

狄仁杰眼中閃過笑意:“不錯。再看這個?!?/p>

他又遞過本卷宗,里面夾著幾張驗尸格目,畫著死者的傷口形狀,旁邊注著“利器所傷,創(chuàng)口外翻”“鈍器所傷,邊緣青紫”。蘇無名剛翻兩頁,指尖就開始發(fā)抖。

“不敢看了?”

“不是!”蘇無名咬著牙往下翻,“這處不對!”他指著其中一頁,“死者喉管被割斷,驗尸的說‘血濺三尺’,可傷口邊緣是平的,若是被人從正面割喉,傷口該是斜的才對!”

狄仁杰挑眉:“何以見得?”

“我小時候見屠夫殺豬,從正面割喉時,刀是斜著進去的……”

蘇無名話沒說完,忽然意識到自已竟對著驗尸格目分析起來,早忘了害怕。

“這就對了。”狄仁杰收起卷宗,“當你眼里只有疑點時,便顧不上怕了?!?/p>

接下來的日子,蘇無名像變了個人。

他不再刻意回避血色,反而主動去看傷科郎中處理傷口,聽仵作講驗尸的訣竅。

有次跟著李元芳去勘察兇案現(xiàn)場,死者是被人用柴刀砍死的,地上汪著一灘血。

他胃里雖仍發(fā)緊,卻強撐著蹲下身,發(fā)現(xiàn)血泊邊緣有串半模糊的腳印——鞋印前深后淺,像是踮著腳走路的人。

“這兇手定是個瘸子!”他脫口而出時,連自已都吃了一驚。

李元芳挑了挑眉:“何以見得?”

“踮腳走路的人,重心在前腳掌,所以鞋印前深后淺。但這深淺差得太大,更像是腿有長短,不得不踮腳?!?/p>

蘇無名指著腳印邊緣的擦痕,“你看這擦痕,是拖著腳走的,定是瘸腿無疑?!?/p>

李元芳盯著腳印看了半晌,忽然笑道:“狄公果然沒看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