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秋意總帶著幾分肅殺,大明宮的琉璃瓦在稀薄的日光下泛著冷光。
李旦坐在紫宸殿的龍椅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上雕刻的龍紋,那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竟比當年被武則天幽禁于別殿時更甚。
階下的朝會早已散去,可殿內(nèi)的寂靜卻比百官的山呼海嘯更令人窒息——方才爭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都清晰地刻在他腦海里,像一把鈍刀反復(fù)切割著他僅存的帝王尊嚴。
“陛下,太子監(jiān)國以來,政令通達,民心所向……”
是太子李隆基的心腹,御史中丞崔日用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銳氣。
“陛下,公主輔政多年,于國有功,如今邊境未寧,朝堂當以穩(wěn)為上……”
這是太平公主的黨羽,刑部尚書竇懷貞的回應(yīng),語氣里的諂媚幾乎要溢出來。
李旦閉了閉眼,喉間涌上一股腥甜。又是這樣,永遠是這樣。
他的朝堂,早已成了太子與公主角力的戲臺,而他這個天子,不過是個必須坐在臺下的觀眾,連喝一聲彩的資格都沒有。
那些跪在丹墀下的臣子,或昂首挺胸望向東宮的方向,或垂首斂目等待公主的示意,竟沒有一個人真正看他一眼。
“陛下,該傳膳了?!?/p>
內(nèi)侍省總管低聲提醒,聲音里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李旦擺了擺手,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擬詔吧。”
總管一愣,隨即臉色煞白地跪了下去:“陛下!萬萬不可??!祖宗社稷……”
“擬詔?!崩畹┲貜?fù)道,語氣平靜得可怕,“朕,傳位于皇太子李隆基,自為太上皇,居百福殿?!?/p>
總管叩首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李旦卻已經(jīng)站起身,一步步走下丹陛。
龍袍的下擺掃過冰冷的金磚,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像是在為他這短暫而屈辱的帝王生涯奏響終章。
他想起當年從武則天手中接過這殘破的江山時,也曾有過片刻的雄心,可如今只剩下無盡的疲憊。
太平是他的親妹妹,隆基是他的親兒子,可這對姑侄之間的刀光劍影,卻比當年韋庶人與安樂公主的毒酒更讓他膽寒。
他這個皇帝,當?shù)锰哿?,累到連呼吸都覺得沉重。
三日后,傳位大典在太極殿舉行。
李隆基身著赭黃冕服,一步步走上臺階,從李旦手中接過那枚沉甸甸的玉璽。
陽光透過殿門的朱漆格子,在他年輕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雙眼睛里藏著壓抑不住的鋒芒,卻又在觸碰到李旦目光的瞬間,流露出一絲復(fù)雜的情緒。
“兒臣,謝父皇。”李隆基的聲音朗朗,回蕩在殿內(nèi)。
李旦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什么也沒說。有些話,不必說,也不能說。
他看著李隆基轉(zhuǎn)身,接受百官的朝拜,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里,他仿佛聽見了自已心底的嘆息。
這孩子,終究還是坐上了這個位置,可前路,恐怕比他更難走。
大典結(jié)束后,李隆基回到東宮,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一個身著青布道袍的老者。
老者須發(fā)皆白,臉上布滿溝壑,卻坐得筆直,渾濁的眼睛里偶爾閃過一絲精光。
“先生,今日之事,多虧了您?!崩盥』H手為老者斟上一杯熱茶,語氣里帶著敬重。
齊先生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殿下——哦不,如今該稱陛下了?!?/p>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老臣只是做了分內(nèi)之事。倒是陛下,今日殿上的隱忍,實屬難得?!?/p>
李隆基的手指在茶杯邊緣輕輕敲擊著,眉頭微蹙:“先生,您可知,昨日禁軍統(tǒng)領(lǐng)密見了我?”
齊先生抬眼看他。
“兵符?!崩盥』穆曇魤旱土诵?,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激動,“武皇帝當年交托給先生的兵符?!?/p>
“只要先生拿出兵符,調(diào)羽林軍入宮,太平公主那些黨羽,不過是土雞瓦狗!”
他說著,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泛白。
這些日子,太平公主的勢力在朝堂上日益膨脹,七個宰相里,五個是她的人,連禁軍將領(lǐng)都有大半聽她號令。
每次上朝,那些或明或暗的挑釁,那些若有若無的輕蔑,都像針一樣扎在他心上。
他忍了太久了,久到快要忘記自已腰間的佩劍是用來出鞘的,不是用來裝飾的。
齊先生卻搖了搖頭,將茶杯放在桌上,發(fā)出“?!钡囊宦曒p響:“陛下,兵符能調(diào)動的是軍隊,卻調(diào)不動人心。”
李隆基一愣。
“太平公主經(jīng)營多年,根基太深。”齊先生緩緩道,“她的黨羽遍布三省六部,甚至滲透到了地方州縣?!?/p>
“您今日動她,禁軍未必會全然聽令,朝中必有大亂?!?/p>
“到時候,韋庶人之禍剛平,又起蕭墻之爭,天下人會怎么看您?”
“先帝剛退位,您就手足相殘,這‘仁孝’二字,又該如何自處?”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誅心。
李隆基臉上的激動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思索。
他知道齊先生說得對,可心底的那股沖動,卻像野草一樣瘋長。
“可若是任由她如此下去……”
“忍?!饼R先生只說了一個字,眼神卻異常堅定,“陛下,您現(xiàn)在要做的,不是與她爭一時之長短,而是積蓄力量?!?/p>
“她越是張揚,越是樹敵,您只需靜觀其變,收攏人心。”
“待時機成熟,不必您動手,自然有人替您掃清障礙?!?/p>
李隆基沉默了。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齊先生的情景,當年他身邊只有少數(shù)心腹,是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老者,為他制定了周密的計劃,聯(lián)絡(luò)禁軍,策反朝臣,才一舉平定了叛亂。
那時候他只當這是個隱居的智者,直到昨日,他才從父皇留下的密檔里看到了“齊太師”三個字。
乾武時期的齊太師。
這個名字像一道驚雷,在他腦海里炸開。
他從小聽著關(guān)于這位“二皇帝”的傳說長大。
當年乾武時期,乾武皇帝兵發(fā)三路,征薛延陀,征草原十八部,征吐蕃,還要應(yīng)對世家之患。
是這位齊太師以雷霆手段穩(wěn)定朝局,權(quán)傾朝野,無論是誰都要讓他三分。
后來這位太師卻突然銷聲匿跡,世人都以為他早已不在人世,卻沒想到,他竟一直隱居,默默注視著這一切。
李隆基看著眼前的老者,突然覺得有些陌生。
八十二歲年紀,本該是含飴弄孫的歲月,可他身上那股無形的威壓,卻比朝堂上任何一位重臣都要懾人。
他不敢想象,這位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人物,手里到底藏著多少底牌。
那些散布在各處的舊部?那些隱藏在市井的眼線?還是……連他都不知道的秘密力量?
忌憚嗎?自然是忌憚的。甚至比忌憚太平公主更甚。
太平公主再厲害,終究是他的親姑姑,手段再狠,也脫不開皇室的圈子。
可齊太師不一樣,他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沒人知道里面藏著什么。
他能助自已登基,自然也能輕易將自已拉下馬。
可他又不得不信他。沒有齊先生,就沒有今日的李隆基。
當年平定韋庶人,若不是齊先生運籌帷幄,他早已成了刀下亡魂。
更何況,若齊先生真有篡位之心,何必等到今日?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在他手握兵權(quán)的時候,有的是機會。
“陛下在想什么?”齊先生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開口。
李隆基回過神,拱手道:“先生,朕……只是在想,該如何報答先生的恩情。朕欲封先生為帝師,輔佐朝政,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齊先生笑了,那笑容里帶著幾分滄桑,幾分釋然:“老臣已是風中殘燭,經(jīng)不起朝堂的風浪了?!?/p>
“陛下有雄才大略,只需按本心行事,自然能開創(chuàng)盛世?!彼酒鹕?,整理了一下衣袍,“老臣這就告辭了?!?/p>
李隆基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心里空落落的。
長安城里飄起了第一場雪。
太平公主的府邸張燈結(jié)彩,夜夜笙歌,她似乎篤定了這位新皇帝不過還是那個從前的毛頭小子,翻不出什么浪花。
而李隆基則深居宮中,每日與姚崇、宋璟等心腹商議政事,對外則表現(xiàn)得沉溺于音律書畫,對朝堂之事不聞不問。
有人嘲笑他懦弱,有人惋惜他被壓制,只有李隆基自已知道,他在等。
轉(zhuǎn)眼便是新年。按照慣例,新帝繼位次年需改元。
李隆基在紫宸殿召集群臣,宣布改元“先天”。
“先天者,先天地而生,萬象之始也。”李隆基的聲音在殿內(nèi)回蕩,目光掃過階下的群臣,平靜卻帶著力量,“朕以沖齡,承繼大統(tǒng),當以先天之氣,開萬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