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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3章 定乾坤

  最后的捷報傳來,已是兩日后的晌午。

  李肇正伏在書案上處理軍報。

  墨跡未干的冊子堆得足有半尺來高,案頭的濃茶早已涼透,他卻顧不上抿一口。

  薛綏坐在一旁,安靜地用那日從鎮(zhèn)上帶回的絲線打著絡子。

  她很久沒有做這些細致活計,手法略微生疏,絲線在指間繞來繞去,好半天才尋回章法,將一朵梅花的輪廓勾出來……

  黑十八趴在她的腳邊,啃著一塊沒肉的筒骨,尾巴時不時地掃一下地面,一副懶洋洋的滿足模樣。

  二人一狗,相安無事。

  陽光從窗隙漏進來,靜得讓人忘了身在戰(zhàn)場。

  “啟稟殿下,云嶺急報!”

  帳外傳來腳步聲,傳令兵的聲音帶著一種抑制不住的激動。

  李肇筆尖未停,沉聲道:“進。”

  傳令兵大步進來,單膝跪地,雙手高舉軍報。

  “稟殿下。戚將軍已肅清西線殘敵。蕭琰副將謝大禹率死士負隅頑抗,力戰(zhàn)不敵,重傷后墜崖身亡。其麾下劉、孫等一干黨羽盡數(shù)伏誅。東線潰軍已被俞將軍截擊收編,繳獲兵甲糧草無算。余者或死或降,蕭氏逆黨,徹底肅清——西疆已定!”

  帳內(nèi)靜了一瞬。

  只聽得黑十八啃骨頭的細微聲響。

  李肇緩緩擱下筆,臉上并無多少喜色,只有一種大局落定的沉靜。

  “蕭琰雖伏誅,清算黨羽還得些時日。云嶺之事要盡快了結,安撫好各寨,穩(wěn)定邊疆。所有參與平叛的將士,不論職級高低,一律論功行賞。諸事妥當后,擇日班師回朝。”

  “是!”傳令兵高聲應著,眉梢眼角都是喜色。

  他利落地起身退了出去。

  帳內(nèi)剛靜下片刻,腳步聲又響起來。

  “殿下——”

  這次來的是元蒼。

  他匆匆入內(nèi),低聲稟道:“多吉頭人沒了,少土司哈赤按著寨里的祖制和長老們的推舉,承襲了土司之位。他遣人來問,殿下當日承諾,還算不算數(shù)?”

  “當然作數(shù)。”

  李肇答得沒有絲毫猶豫。

  說罷,目光下意識轉向一旁的薛綏。

  薛綏也恰好抬眸望來。

  四目相對,他微微頷首。

  “孤說話,從來一言九鼎?!?/p>

  薛綏低頭,看著腳下懵懂搖尾的黑十八,唇角含著一縷若有似無的笑。

  烽火連天后,終是偷得一縷人間溫柔。

  

  捷報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飛遞入京。

  半月后,京中圣旨傳回西疆。

  明黃的卷軸展開,字跡工整莊重,蓋著鮮紅的御寶,但并非崇昭帝病后的手書。

  圣旨上,皇帝先盛贊一番太子肇平定蕭琰之亂、安定西疆有功,稱他勛業(yè)彪炳、昭然史冊,乃社稷之幸。

  接著,嘉獎了戚明揚等一干將領,依軍功分授良田、宅院、布帛不等,恩賞列出長長一串,足見皇恩浩蕩。

  末了,筆鋒卻陡然一轉。

  “今西疆初定,匪患雖平,邊地豪強猶在。云嶺三十六寨,世代踞險自守,素無臣服之心,久必為患。著太子肇,乘此破竹之勢,一月內(nèi)蕩平諸寨,收其兵甲,遷其部眾,消弭隱患于未萌。務使西疆邊陲永歸王化,長治久安,不令朝廷再為邊鄙所擾?!?/p>

  大帳內(nèi)的燭火燃至半夜未熄。

  李肇對著圣旨,沉默良久……

  次日大早,薛綏帶著黑十八慢悠悠地進來,瞥見他眉間忽變的沉郁,再掃過案上那卷明黃圣旨,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

  “殿下犯難了?”

  “不難?!崩钫厝嗔巳囝~角,“只是寒心?!?/p>

  薛綏為他續(xù)了杯熱茶,將茶盞輕輕放在他手邊,聲音平靜。

  “陛下這么快就打起了三十六寨的主意。是怕土司坐大,還是怕殿下聲望太盛,蓋過君父?”

  “朝中總有人煽風點火,構陷挑撥。”李肇道。

  “那也得陛下肯聽,火才燒得起來?!毖椧会樢娧?,不給他們父子間保留絲毫的溫情。

  “陛下的心思,你何嘗不明白?”

  李肇捏了捏眉心,將圣旨卷起,擱置案頭。

  “三十六寨民風雖悍,卻并非全然不通情理。多吉新喪,哈赤立足未穩(wěn),正是人心浮動的時候,若朝廷強行動兵,輕則血流成河,重則逼反諸寨,將這西疆屏障變成心腹大患。更何況,孤親口許下的承諾,豈能出爾反爾?”

  他提筆寫奏折,鋪開奏本。

  “孤不能奉詔?!?/p>

  薛綏靜立一旁。

  看著他落筆時緊繃的側臉輪廓,眉心微擰。

  這個男人想要一言九鼎,只怕沒有那么容易了。

  

  圣旨到達的當日,太子李肇親自擬寫奏章,詳陳利弊。

  “兒臣叩請父皇圣鑒:三十六寨地處云嶺南麓,層巒疊嶂,瘴癘橫行,但寨中民風淳樸,多以狩獵墾荒為生,雖性悍好斗,偶有劫掠之舉,實則為生存所迫……兒臣愚見,當下之勢,若以兵戈相加,恐激其反噬之心。不若暫息干戈,施以恩信,開通互市以惠其民,遣能吏教化以導其俗,使其漸歸王化,方為長治久安之策……”

  奏章送去,如石沉大海。

  京中仿佛沒有收到這份懇切的奏報一般。

  緊接著,第二道、第三道措辭更為嚴厲的圣旨接連而至。

  斥李肇擁兵觀望,抗旨不遵,令其即刻出兵。

  風雪拍打著帆布,發(fā)出嗚嗚的呼嘯……

  天越發(fā)寒冷起來了……

  李肇佇立帳前,遙望京師方向,淡然地一笑。

  “他們,就快過年了。”

  寒風卷起他衣氅一角,裹挾著雪沫打在臉上,生疼。

  一人獨立良久,他猛地咳嗽起來,一聲接著一聲,似要將肺腑都咳出來……

  當夜,西疆大營便傳出太子憂勞過度、舊傷復發(fā)的消息。

  太子病重得都沒法理事了,又如何領兵征戰(zhàn)?

  僵持了幾日后,一道太子的親筆手書,再度呈送到御前。

  “兒臣沉疴復發(fā),夜不能寐,每念及父皇母后慈顏,久未承歡左右,更是愧疚難安。為免病體貽誤軍國要事,懇請罷兵休戰(zhàn),存云嶺萬民生機,積父皇無疆圣德。兒臣亦可回京調(diào)養(yǎng),侍奉雙親,以全忠孝?!?/p>

  

  千里之外,宮闕深沉。

  紫宸殿里,崇昭帝好似還沒有從這一場纏綿病榻的噩夢中徹底醒來,臉色是久不見天日的枯白,手上捏著那份太子奏報,微微顫抖著,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陛下,該進藥了?!蓖醭邢才踔幈K,小心翼翼地躬身。

  “咳咳……還喝什么藥,這一碗碗地灌下去,也不過是吊著這口氣罷了?!背缯训弁崎_藥盞,語氣里有一股說不出的疲憊。

  “舒大夫呢?為何久未傳他入宮請脈?”

  “回陛下,舒大夫……告病休養(yǎng)了。眼下是李院判總領著脈案,他一早便在殿外候著了……”

  崇昭帝閉目喘息。

  “一個個的,都趕著趟兒地生病……”

  “宮里這些庸醫(yī),一群人抵不過舒大夫一人。朕瞧著他們便心煩……”

  殿內(nèi)藥味彌漫,熏得人頭昏腦漲。

  王承喜屏息侍立,聽著皇帝抱怨,不敢多言。

  片刻,崇昭帝才緩緩睜眼,冷笑地咳嗽起來,將那奏報輕輕擲在御榻邊,聲音沉啞。

  “太子也病得……真是時候。”

  他沉重喘息,倦意深重,沉喑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宇內(nèi)低回。

  “傳旨……準太子所奏……即刻班師回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