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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意動

趙亮,我妹夫,小學(xué)畢業(yè),還讀了一年初中。能寫會算,你看要得不?”

趙亮對自己很自信,瞅見桌子上有紙筆,就扯了張白紙,寫下“趙亮”兩個字。字跡工工整整,看得出來是有功底的。

“聽大姐說你們要請倉庫管理員。我覺得我很適合。以前我家是富農(nóng),屋里糧食堆連堆,農(nóng)忙的時候請人做事,一請就是十幾個。漁業(yè)廠這點東西和人,管起來不在話下?!?/p>

趙亮挺著胸,昂著頭,大手一揮,頗有幾分指點江山的氣勢。

謝翠娥一眼就看出來這人在夸夸其談。別的不說,貧農(nóng)富農(nóng)那都是十幾二十年前的老黃歷了,趙亮當時才多大?家里要他管事?

謝翠娥求救的目光望向江一龍。

這是大嫂帶來的人,還是親戚,她實在不好開口拒絕。謝翠娥其實想招一個在城里廠里做過事的,他們有見識,有經(jīng)驗,她也好向?qū)Ψ綄W(xué)習。然而,城里廠子的工作都是鐵飯碗,哪怕是退了休也沒人愿意到鄉(xiāng)里來吃苦。

江一龍也開不了口。

要是還在商量階段到還好,現(xiàn)在趙亮已經(jīng)到了眼前,再講不要,實在是抹不開面。

“要不,先試試看?”

謝翠娥窊了他一眼,不得已點點頭。

給趙亮開的工資是每個月八十塊。另外每個月再給二十塊買菜錢。

漁業(yè)廠本身腌魚熏魚需要些油鹽,趙亮就不用買了。

劉貴美覺得少了,連剖魚的張姐、劉姐都不如。

江大龍勸說:“張姐、劉姐一天到晚剖魚累得要死,看倉庫好輕松咯?!?/p>

謝翠娥表示做得好以后再漲工資。

劉貴美這才不情愿地同意。幾次私下給趙亮說要他好好干,爭取漲工資。

趙亮沒有異議,他的志向本就不在這點死工資。

請了人,江一龍和謝翠娥就搬了家。他們租到了賀貴明的房子。

賀貴明家是一座三間兩層樓的磚瓦房。房子中間是堂屋,堂屋左邊用木板隔成了兩層樓,右邊是一間預(yù)制板屋頂?shù)钠椒俊=积埡椭x翠娥就租住了右邊的平房。房間被分成了前后兩部分,前面待客,后面睡人,剛剛好。

房前的禾灘邊種了幾棵桔子樹,黃的綠的桔子壓彎了樹枝。桔子樹下種了點青菜,綠油油的長勢喜人。

宋金花聽說謝翠娥要來住,和賀貴明把房間打掃得干干凈凈。兒子賀志軍放學(xué)路上還扯了把野菊花,說是要送給雨生弟弟。

江大龍一家租住在了給廠里剖魚的劉姐家的老屋。劉姐能說會道,長期和劉貴美一起剖魚,把她哄得熨熨帖帖。本來江大龍是不愿意租劉家的房子,覺得她嘴巴多,愛挑事。無奈劉貴美喜歡,他也就隨她去了。

劉姐家也是左右三間的二層樓。劉姐家兒女大了,早已起了新房子分房住。老屋里只住了劉姐兩口子和一個老娘。劉姐和她丈夫搬到了左邊房間的樓上,老娘年紀大了行動不便,就住樓下。中間的灶屋前面是做飯的地方,后半截放了個大谷倉。右邊的房子就是江大龍租的地方。一樓給江又信和周秀珍住——如果江又信愿意來的話。他和劉貴美帶孩子住二樓。

江甲龍和郝愛妹住得稍微遠幾步,租的是個兩間的空房子。聽說房子主人進了城,老房子就空了出來。一聽有人愿意租,很高興,連租金都便宜不少。本來江大龍想租這個房,奈何劉貴美不愿意。

江家三兄弟租了房,邀請周秀珍上岸,她很是意動。當娘的沒有別的請求,兒在哪里,娘就在哪里。

江又信坐在船頭,望著水面和遠方的青山,一言不發(fā)。從暮色四合坐到月下西樓,手里的水煙槍明明滅滅,不知道燒了幾桿。

周秀珍勸他,“還想么子咯?兒啊孫啊都上岸了,我們兩把老骨頭留在這里有什么用,還讓他們操心?!?/p>

江又信嘆了口氣,滿臉的皺紋深得像老牛犁過的水田。

“你不懂,我在船上過了一輩子,船就是我的腳,我的根。岸上,那是別個的地方。更何況租的房子哪能長久。他們的廠子也不知道以后到底會怎么回事。我守在船上一天,他們的根就在這里,哪怕他們以后廠子開不下去,這個湖,這條船就是他們的退路?!?/p>

人人都說他江又信倔強、古板,卻不知道他守著的是他江家的根,是三個兒子的后路。

“那怎么搞嘛?”周秀珍也迷茫了。一邊是要上岸的兒子,一邊是要死守在水里的丈夫,兩邊她都割舍不下。

但是漁業(yè)廠要開工,幾個孫子要帶,一刻也離不得人。

江家兄弟到連家船上請了一趟又一趟,就連郝九來也拎著酒來勸他,“老江啊,莫犯糊涂了,你兒子在岸上發(fā)了財,你還死守著這條船做什么?你是船上有好多金銀寶貝舍不得???來咯,我給你守著,保證不動你一分一毫。”

江又信悶了口酒,“開什么玩笑嘍,現(xiàn)在要你上岸,你上不上?”

郝九來哈哈一笑,“我生得賤,沒得船搖啊子搖,我睡不著覺?!?/p>

江又信茫然地望著遠方,“你講這魚還打的好久嘞?”

郝九來笑著說:“這話問得,我們祖祖輩輩都這么過來的,這魚難道還有打盡的時候???”

江又信說:“聽說有些地方有電動船,一天跑得幾百里路,還有土雷子炸魚,一炸就是一大片,你講這樣下去,這魚不會死光啊?”

郝九來喝了一口酒,“我們年紀大了,那種新鮮事物就不去想了,我常常跟我婆婆子講,「在船上出生,在船上閉眼」,也算是享福了?!?/p>

“那你屋大麻子呢?”

“我屋大麻子是個實心眼,老老實實打一輩子魚也就罷了。去年他還想學(xué)你們家大龍一龍,想到岸上去搞事,我罵了他一餐,他哪有那本事咯?!?/p>

江又信說:“年輕伢子有想法,讓他們試一下也要的?!?/p>

郝九來望著他笑,“未必當初你三個崽要開廠的時候,你也是這樣跟他們講的呀?”

江又信頓時不做聲了。

馬上要到落樵期,興龍漁業(yè)廠最近發(fā)了狠的收魚和熏魚,為接下來的兩三個月囤貨。

趙亮覺得自己的表現(xiàn)機會來了,每進一條活魚,出一條臘魚,他都盯得仔仔細細,賬目做的清清楚楚。

謝翠娥和江一龍也放了心,他們可以騰出時間開拓新的市場。至于雨生就交給了周秀珍帶。

自從搬來東湖村,板栗天天帶著毛毛在村子里竄來竄去,好像進了叢林的小獸。要么竄到鄰居家和小朋友趴在地上玩彈珠,要么就去找賀志強玩卡片。江大龍抓著他扔到趙亮的辦公室,讓趙亮教他認字、算數(shù)。其實當初謝翠娥說廠子里要招能寫會算的人的時候,大龍就存了這個心思。

板栗不能去學(xué)校讀書,他能從趙亮這里學(xué)幾個字也是好的。當初江又信就旁聽了幾段《增廣賢文》都能說出不少道理,在漁民中算是個文化人。板栗多少學(xué)點東西,總不會錯。

板栗和毛毛不在家,周秀珍就只要帶圓圓和樂樂,兩個孩子懂事,周秀珍再看個嫩毛毛也容易。更何況劉姐的婆婆王婆子有時候也幫忙看顧一二。

自由經(jīng)濟的風從大城市吹到了小縣城。江一龍覺得今年的生意格外好做。不僅下河街的姚老板進貨多了不少,就連搞展銷會和趕大集的老王老周他們進貨的間隔越來越短。

楊主任前幾天打電話來說,許秀英的婆家兄弟在城里和人合伙開了個綜合市場,賣菜的,賣肉的,賣水產(chǎn)的,賣油鹽醬醋副食品的應(yīng)有盡有。這種大市場在城里都是新鮮事物。

現(xiàn)在水產(chǎn)方面要找人合作,楊主任就推薦了江家的臘魚。江一龍和謝翠娥特意進城一趟,和市場談好了臘魚鋪貨和結(jié)款的合同。

市場那邊見他們是漁民,又表示“一事不煩二主”,不如也送些活魚來賣。

這個事情,江一龍有些猶豫。主要是這個市場要求高,送活魚還要在市場給顧客殺,他和他兩個哥哥都沒得空。

“郝哥,你有興趣沒?”江一龍把給市場送活魚的事情告訴了郝大麻子。

郝大麻子抽了口煙,心里在劃算。

江一龍說:“我是這樣想的。我們廠里收魚都是收統(tǒng)貨,有些魚大的大,小的小都不適合做臘魚,原先都是讓我爺老倌拉到碼頭上賣,剩下的就放廠子外頭賣給村民。每天多多少少有些損耗。如果我們接了市場的生意,這些活魚也有了去處?!?/p>

郝大麻子瞇了瞇眼,吐出一口煙圈,“這個事情搞是搞的,不過兄弟,我話問在前頭,錢怎么算?”

江一龍說:“魚你從我廠子拖就是,我是什么價收的就什么價給你。市場那邊是這樣算的,賣價由你定,他每個月收五百塊錢場地費?!?/p>

“五百啊?!”郝大麻子吃了一驚,“這么貴?起搶哦?”

江一龍笑了笑,“這還是看在楊主任的面子上給的優(yōu)惠價。不過我觀察了幾天,他們那個市場生意好,每天人擠人,我估計一天賣個四五十條魚沒問題。城里嘛,魚價可以賣高點。當然,我也講了,要是生意不好的話,到時候場地費再講講價。”

郝大麻子說:“城里人還是有錢,我聽講城里前兩年買家伙都要憑糧票、肉票,吃餐肉都是改善伙食了,沒想到一下子就放開了?!?/p>

“所以現(xiàn)在放肆買家伙噻!”

“有錢不賺王八蛋!”郝大麻子摩拳擦掌,“那我就去試試咯!”

江一龍又擔心,“不要跟郝叔和嫂子講一下?”

郝大麻子擺擺手,“你嫂子早就想學(xué)你們做點生意了。我爺老倌……我又不是不回來,他應(yīng)該沒得話講吧?”

郝大麻子怎么去說服家里人,江一龍不管。

二人就綜合市場的定價和每天送貨的事情商量妥當。這事就算定了。

活魚來源有劉衛(wèi)中,熏臘魚有劉貴美、郝愛妹,火焙魚有宋金花、吳滿娘等,剩下的魚有郝大麻子和江又信消耗。興龍漁業(yè)廠這個產(chǎn)業(yè)一條龍終于日趨完善。

傳統(tǒng)的漁民經(jīng)過七八月的忙碌,終于可以休息一陣。整個洞庭湖好像被按了暫停鍵,船停舟靜,靜水深流。只有“興龍漁業(yè)廠”依舊忙忙碌碌。進貨的鮮魚不多,但是往外送貨的臘魚絡(luò)繹不絕。

“要是沒有休湖期就好了?!苯积埜袊@。

“休湖”的規(guī)矩是洞庭湖上世世代代傳下來的。其實過了七八九月,天氣轉(zhuǎn)冷,湖水轉(zhuǎn)涼,魚獲也少了。所以有“七月金湖,八月銀湖,寒冬臘月是尿壺”的說法。

謝翠娥抱著小雨生在屋門口曬太陽,江一龍把手里的玉米粒往雞群里扔,逗得幾只雞“咯咯”叫著哄搶。這幾只雞是謝翠娥租了房子后特意養(yǎng)了給雨生下蛋吃的。

江一龍又學(xué)著宋金花在桔子樹下的空地里撒了幾把蘿卜籽。新出的蘿卜苗又軟又嫩,他怕被雞糟蹋了,還用破漁網(wǎng)圍了個籬笆。

忽然江一龍心念一動,“你講我們可以養(yǎng)雞,是不是也可以養(yǎng)魚?。俊?/p>

“你會養(yǎng)?”謝翠娥問出了關(guān)鍵問題。

江一龍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你說沒養(yǎng)過嘛,他也算是養(yǎng)過。但,那最多養(yǎng)幾天,保證魚不死。和他想的把小魚養(yǎng)大那完全是兩個概念。

漁家人會撒網(wǎng)撈魚,會吃魚,唯獨不會養(yǎng)魚。魚在湖里,他們想要直接撈就是,根本就沒想過會有要養(yǎng)魚的一天。

“養(yǎng)魚”的想法一出,江一龍心中燃起了火焰,要是能養(yǎng)魚,他們就不怕休漁期,興龍漁業(yè)廠一年四季都可以貨源不斷,紅紅火火!

“聽郝大麻子講城里有書店,我明天去借幾本這方面的書看看。”江一龍這兩年跟著謝翠娥認得了不少字,看個報紙是沒有問題了。實在不認得,還可以翻字典。

謝翠娥也決定再找許工問問,他是研究水稻的,農(nóng)業(yè)養(yǎng)殖不分家,或許也有養(yǎng)魚方面的資料。

郝大麻子拎著一大袋禮物,哼著歌來找江一龍。

“嘿,兄弟,我來結(jié)賬?!焙麓舐樽有χf。

郝大麻子從漁業(yè)廠拉魚去市場,江一龍給他算的是月結(jié)。

“郝哥這么開心,這是掙錢了啦?”謝翠娥把郝大麻子往凳子上讓。

江一龍從屋里倒了杯茶,端了出來,接過郝大麻子遞過來的東西,“來就來咯,還帶么子家伙咯?”

郝大麻子故意板著臉,“又不是給你的,這是給我們小侄兒的?!闭f著他湊到雨生跟前,粗糲的手指摸了摸他的小臉蛋。

“好,好,那我就不客氣了。等下喊板栗毛毛圓圓樂樂他們過來吃東西,郝舅舅給他們帶零碎家伙了。”

謝翠娥笑著問,“郝哥,市場怎么樣咯?”

郝大麻子嘿嘿一笑,眼睛晶亮,伸出了四個手指頭。

謝翠娥都嚇了一跳,試探著問:“四千?。俊?/p>

郝大麻子自豪地笑了笑,“四千還有多!”

“阿耶!”江一龍和謝翠娥都又驚又喜。

郝大麻子大手一揮,“翠娥妹子結(jié)賬!”

謝翠娥拿出賬本,一筆一筆地對給郝大麻子看。

郝大麻子笑著說:“不用對了,我還信不過你們啊?”

謝翠娥笑了笑,“一碼歸一碼?!?/p>

對完了賬,郝大麻子給錢的時候卻比當初商量的價格多給了兩毛一斤。

“多給了。”謝翠娥說。

郝大麻子笑了笑,“我想了想,你們熏臘魚只要草魚鰱子魚,貴的魚都讓我拿去市場賣了,要是還按進貨價給我,那我占大便宜了?!?/p>

“哎喲……都是一家人,你也給我們解決了大麻煩……”

郝大麻子打斷他的話,“要是賺得少我也就不說了,沒想到市場里越是稀罕的、貴的魚賣得越好,你看……這錢我拿著不心安?!?/p>

江一龍還要再勸,謝翠娥拉住了他,“算了,我懂郝哥的心意。這魚不是我們個人的,是漁業(yè)廠大家的,我們和郝哥按市場價做生意,大家才沒話講。”

郝大麻子點點頭,“這就對了嘛!一龍,你能想到把綜合市場這個業(yè)務(wù)介紹給我,哥哥我心里記得你的好!”

郝大麻子結(jié)了賬一個月鮮魚的成本,除去場地租金和七七八八的開銷,凈賺一千五百多!

江一龍都有些羨慕了,“一個小小的市場這么賺錢???我都想去搞了!”

郝大麻子拍了拍他的肩,“給哥哥也吃點肉噻!”

三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