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紫宸殿后堂,暖香浮動,燭影搖紅。
林臻看著鏡中慕容嫣那雙充滿疑惑和探究的鳳眸,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慢悠悠地踱步到那張巨大的西洋水銀鏡梳妝臺前。
他側(cè)過身,背靠著光滑冰涼的紫檀木臺面,半個臀部隨意地倚坐在臺沿上,姿態(tài)慵懶而帶著幾分不羈。
他雙臂環(huán)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著坐在繡墩上的慕容嫣,眼神帶著洞悉一切的戲謔。
“息壤?”林臻輕笑一聲,搖了搖頭,語氣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嘲弄,“我的傻嫣兒,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息壤?那不過是地方官員為了表功,或者某些別有用心之人為了制造噱頭,編出來糊弄老百姓、哄騙無知之人的鬼話罷了!”
慕容嫣聞言,柳眉微蹙,顯然對這個答案并不完全信服。
她轉(zhuǎn)過身,正對著林臻,語氣帶著質(zhì)疑:“可是孫文謙的奏折里寫得清清楚楚!那座島就是叫崇明島對吧?它確實在變大!從南楚時的十幾丈,到如今的五十多丈!這是孫文謙親自派人丈量過的!若非神物息壤,如何解釋這沙洲竟能自行生長?!”
“自行生長?”林臻嗤笑一聲,從梳妝臺上直起身,走到慕容嫣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帶著一種科普老師面對好奇學(xué)生的耐心(和一點點優(yōu)越感)。
“傻丫頭,這根本不是什么神跡!這是再自然不過的地質(zhì)現(xiàn)象!它叫——河口沖積島!”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釋:“你想啊,長江,這條貫穿我大乾腹地、奔騰萬里入海的大河,它裹挾著多少泥沙?上游的山石被水流沖刷、侵蝕、破碎,變成細(xì)小的沙礫泥土,被滔滔江水裹挾著,一路向東,奔流入海!”
林臻伸出手指,在空中虛劃著長江的走向,語氣變得生動起來:“當(dāng)江水沖到入???,遇到浩瀚無垠的大海時,會發(fā)生什么?江水的速度驟然減慢!它攜帶泥沙的力量就大大減弱了!就像你端著一盆混了沙子的水,突然停下腳步,水里的沙子是不是就沉底了?”
慕容嫣下意識地點點頭,似乎有點明白了。
“沒錯!”林臻一拍手,“那些被長江從上游千里迢迢帶下來的泥沙,到了入??冢饕痪?,它們就沉不下去了!一層一層地堆積在江海交匯的地方!年復(fù)一年,日積月累!上面的泥沙越堆越高,最終就露出了水面!形成了島嶼!這就是崇明島的由來!”
他進(jìn)一步解釋道:“而且,這堆積的過程不會停止!只要長江還在流淌,還在沖刷著上游的土地,它就會源源不斷地把泥沙帶到入??冢∷?,這座島就會一直長下去!今天可能是五十丈,明年可能就是六十丈!后年可能更大!這根本不是什么神龜馱負(fù),更不是息壤滋生,純粹就是泥沙淤積的自然結(jié)果!懂了嗎?”
慕容嫣聽著林臻條理清晰、深入淺出的解釋,眼中的疑惑和震驚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恍然大悟的明亮!
她微微張著小嘴,愣了片刻,隨即長長地“哦——”了一聲,臉上露出一種“原來如此”的釋然,甚至帶著點被自己之前的迷信想法逗笑的羞赧。
“原來是這樣啊?!彼溃S即有些懊惱地撇了撇嘴,像個小女孩般嘟囔道,“唉,朕還以為真的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上古神物呢,白高興一場!害得朕還想著要不要親自去看看……”
“白高興?”林臻看著她那副又失望又可愛的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重新坐回梳妝臺沿,身體微微前傾,湊近慕容嫣,眼中閃爍著狐貍般狡黠而精明的光芒。
“誰說白高興了?這息壤的消息是我故意放出去的!”
“啊?”慕容嫣再次愣住,鳳眸中充滿了不解,“你故意放出去的?為什么?”
“為什么?”林臻嘴角勾起一抹勢在必得的弧度,聲音帶著掌控全局的自信,“因為商人,那些逐利而生的商賈,鼻子比狗還靈。膽子比天還大!只要聞到一絲暴利的味道,就會像見了血的鯊魚一樣,蜂擁而至!”
他眼中精光四射:“息壤是什么?在世人眼中,那是神物!是祥瑞!是能帶來無窮財富和福澤的象征。想想看,如果天下商人知道在長江入??冢幸粔K被息壤滋養(yǎng)、正在不斷生長的神奇土地,他們會怎么想?怎么做?”
林臻自問自答,語氣充滿煽動性:“他們會瘋狂,會不惜一切代價想要在那塊神土上占有一席之地!買地,蓋房,開商鋪,建碼頭,他們會像瘋了一樣,揮舞著銀兩,爭相恐后地把他們的金山銀山砸向滬縣,砸向崇明島!”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一絲縫隙,望著外面沉沉的夜色,仿佛看到了未來那片土地上即將掀起的財富狂潮:
“既然如此,本世子何不順?biāo)浦勰??本世子就在滬縣,就在這息壤之地再建一個經(jīng)濟(jì)特區(qū)!制定規(guī)則,劃分區(qū)域,公開拍賣土地!讓那些被神跡沖昏頭腦的商人們,心甘情愿地、爭先恐后地把他們的銀子送到本世子手里!然后,本世子再用這些錢,去修路、建港、筑城!真正地開發(fā)滬縣!把這片神土,變成真正的聚寶盆!搖錢樹!”
慕容嫣聽得心潮澎湃!
她雖然不太懂具體的經(jīng)濟(jì)運(yùn)作,但林臻描繪的這幅空手套白狼、借雞生蛋的宏偉藍(lán)圖,讓她瞬間明白了其中的巨大利益和深遠(yuǎn)意義!
她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原來如此!夫君此計妙??!簡直是神來之筆!利用神跡之名,行開發(fā)之實!將天下商賈玩弄于股掌之間,為我所用!”
但興奮過后,她秀眉微蹙,提出了一個關(guān)鍵問題:“可是夫君啊,滬縣真的合適嗎?朕聽聞那里濕氣重,蚊蟲多,并非宜居之地。遼東那邊,地廣人稀,資源豐富,為何不在遼東開辟特區(qū)?”
林臻轉(zhuǎn)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慕容嫣,語氣斬釘截鐵:“不!滬縣的地理位置得天獨厚,放眼整個大乾,甚至整個天下,都找不到第二個如此完美的地方!”
他走回慕容嫣面前,再次伸出手指,在空中虛點:“你看!滬縣位于長江入海口!背靠最富庶的江南腹地,絲綢、茶葉、瓷器、糧食,物產(chǎn)之豐饒,冠絕天下。而長江,就是一條流淌的黃金水道,它將江南的財富,源源不斷地輸送到滬縣!”
他手指指向東方:“而滬縣面朝東海,擁有天然的深水良港雛形,稍加疏浚、建設(shè),便能停泊巨大的海船。向東,可通高麗、東瀛;向南,可達(dá)閩粵、南洋;向西,更可遠(yuǎn)航西洋諸國!這是連接內(nèi)陸與海洋的絕佳跳板!是未來掌控海上貿(mào)易、溝通世界的咽喉要道!”
林臻的聲音充滿了激情和遠(yuǎn)見:“遼東雖好,但偏居一隅,氣候苦寒,遠(yuǎn)離帝國經(jīng)濟(jì)核心,交通不便。而滬縣,它將是撬動整個大乾經(jīng)濟(jì)的支點,是匯聚天下財富的漩渦!在這里建立特區(qū),吸引八方商賈,發(fā)展海運(yùn)貿(mào)易,帶動江南乃至全國百業(yè)興盛。讓大乾的貨物行銷四海,讓海外的珍寶流入大乾!讓國庫充盈!讓百姓富裕!”
“百姓富足了,生活安定了,自然會對朝廷感恩戴德,對大乾更有歸屬感!這才是真正的國富民強(qiáng),長治久安之道!滬縣特區(qū),就是這盤大棋的關(guān)鍵一步!非它不可!”
慕容嫣被林臻這番充滿激情和遠(yuǎn)見的論述徹底震撼了!
她仿佛看到了一個由滬縣特區(qū)點燃、最終燎原整個大乾的盛世畫卷!
她眼中充滿了對林臻的欽佩和信任,用力地點點頭:“夫君深謀遠(yuǎn)慮,臣妾明白了!滬縣特區(qū),勢在必行!”
她隨即關(guān)切地問道:“那夫君打算親自去主持大局嗎?何時動身?”
“嗯,”林臻點點頭,神色恢復(fù)沉穩(wěn),“此事關(guān)系重大,非我親臨不可。前期布局、規(guī)則制定、各方協(xié)調(diào),都需要我親自坐鎮(zhèn)。這幾天就要準(zhǔn)備出發(fā)了?!?/p>
慕容嫣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不舍,但很快被理解和支持取代。
她忽然想起什么,說道:“對了,夫君,朕給你派去一個狀元郎,叫蕭寒舟的。這小子有點意思,放著唾手可得的翰林清貴之位不要,非要跟著你學(xué)習(xí)雜學(xué)。朕拗不過他,就讓他去王府報到了。這次去滬縣,不如把他帶上?讓他跟著你歷練歷練,或許是個可造之材?”
“蕭寒舟?”林臻微微挑眉,對這個名字有些陌生,但聽到狀元郎、不要翰林、跟著學(xué)習(xí)雜學(xué)這幾個關(guān)鍵詞,眼中閃過一絲興味。
這倒是個意外收獲。
他并未多問,只是點點頭:“既然是陛下推薦的人才,想必有過人之處。帶上也好。”
夫妻倆又說了些體己話,夜深人靜,便相擁而眠。
翌日清晨,林臻在宮人伺候下用了早膳,便乘坐馬車離開了皇宮。
馬車駛出巍峨的宮門,穿過繁華喧囂的御街,朝著鎮(zhèn)北王府的方向行去。
清晨的陽光透過車窗灑入,帶著一絲暖意。
林臻靠在柔軟的錦墊上,閉目養(yǎng)神,腦海中還在盤算著滬縣特區(qū)的諸多細(xì)節(jié)。
“吁——!”
馬車在王府門前寬闊的青石廣場上緩緩?fù)O隆?/p>
車夫勒住韁繩,馬蹄踏在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的回響。
林臻掀開車簾,正準(zhǔn)備下車,目光卻被王府大門前一道佇立的身影吸引。
那是一個年輕的青衣書生。
他穿著一身洗得有些發(fā)白的青色棉布直裰,漿洗得干干凈凈,卻難掩料子的普通。
身上沒有多余的佩飾,只有背后一個同樣樸素的青布書箱。
他身形挺拔如青松,靜靜地站在那里,背對著王府大門,面朝著街道的方向,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側(cè)臉。
陽光勾勒出他清晰而略顯冷硬的輪廓,鼻梁高挺,嘴唇緊抿成一條堅毅的直線。
他的眼神,平靜地注視著前方,沒有初入權(quán)貴之地的局促不安,也沒有讀書人常見的清高孤傲,反而透著一股如同磐石般的沉穩(wěn)和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執(zhí)著。
那是一種經(jīng)歷過風(fēng)霜打磨、卻依舊不改其志的剛毅氣質(zhì),與他身上那身樸素的青衣形成了奇特的對比。
林臻的馬車停下,似乎驚動了他。
他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精準(zhǔn)地落在了剛剛掀開車簾、探出身來的林臻身上。
四目相對。
那書生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波動,隨即恢復(fù)平靜。
他沒有任何遲疑,邁開步子,朝著馬車走來。
步伐沉穩(wěn),不疾不徐。
林臻也順勢下了馬車,站在車轅旁。
青衣書生走到林臻面前三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雙手抱拳,對著林臻深深一揖,動作標(biāo)準(zhǔn)而恭敬,聲音清朗有力,帶著一種不卑不亢的坦然:
“學(xué)生蕭寒舟,拜見世子殿下!”
林臻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從樸素的衣著到沉穩(wěn)的氣質(zhì),再到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眸。他心中了然,這應(yīng)該就是慕容嫣提到的那個“有意思”的狀元郎了。
“嗯,”林臻微微頷首,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你就是……今科狀元,蕭寒舟?”
蕭寒舟直起身,目光坦然地看著林臻,沒有絲毫躲閃,聲音依舊平靜:“學(xué)生不才,蒙陛下錯愛,僥幸得中。狀元二字,實不敢當(dāng)?!?/p>
“呵呵,”林臻輕笑一聲,對他這份謙遜中帶著傲骨的態(tài)度頗為欣賞,“你的情況,陛下已經(jīng)和我說過了。不必過謙?!?/p>
他抬手指了指王府大門,“先進(jìn)來吧。”
“是,謝殿下?!?/p>
蕭寒舟再次躬身行禮,隨即側(cè)身讓開道路,落后林臻半步,跟著這位權(quán)傾朝野的世子殿下,第一次踏入了這座象征著帝國權(quán)力巔峰之一的鎮(zhèn)北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