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臘月二十四的夜幕,深沉如墨。
西市那場未遂的刺殺,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漣漪迅速被宮廷的力量撫平,但暗流卻涌向了帝國司法的最核心——大理寺獄。
這里終年不見陽光,空氣中彌漫著血腥、霉腐與絕望的氣息,石壁上的火把投下?lián)u曳的光影,將刑具的輪廓拉得猙獰扭曲。
此刻,最深處的重犯刑室內(nèi),氣氛卻比平日更為凝滯。
那名被慕容嫣一指彈飛、一掌重傷的刺客,被兒臂粗的鐵鏈牢牢鎖在冰冷的石墻上,渾身血跡斑斑,氣息奄奄,但眼神深處,仍殘留著一絲死士特有的頑固與灰敗。
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求速死。
然而,當(dāng)刑室那扇沉重的鐵門被無聲地推開時,刺客那死水般的瞳孔,卻驟然收縮,映入了令他終生難忘的景象,甚至?xí)簳r壓過了肉體的劇痛。
先是一名身著玄色勁裝、面容冷峻的男子步入,他并未攜帶兵刃,但周身散發(fā)的凜冽氣場,讓刑室內(nèi)原本就肅殺的溫度又驟降幾分。
刺客認(rèn)得他,是始終護(hù)衛(wèi)在那女帝身邊的林臻。
林臻只是沉默地掃了他一眼,那目光如同在看一件死物,隨即側(cè)身讓開。
然后,一個身影,緩步走了進(jìn)來。
就是那個身影,讓刺客的呼吸瞬間停滯,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是慕容嫣!
她竟然親自來到了這污穢不堪的大理寺獄!
而且……她竟然……依舊穿著那身在市井陽光下華美奪目,在此地幽暗火光下卻顯得詭異絕倫的——黑金蘇錦棉質(zhì)百鳥朝鳳睡裙,神鳳降世裙!
極致玄黑的蘇錦底料在刑室跳躍的火光下,不再反射陽光的金輝,而是吸吮著微弱的光線,呈現(xiàn)出一種比黑暗更深的、仿佛能吞噬靈魂的墨色。
織入的金色棉絨與真金線,不再流淌暖光,而是泛著幽冷、沉滯的暗金光澤,如同地獄冥河表面的微弱磷火。
睡裙之上,那只覆蓋了幾乎整個袍身乃至拖尾的擎天巨鳳,在這樣陰森的環(huán)境下,鳳羽層疊的線條不再華美,反而透出一種森然的、俯瞰螻蟻的戾氣!
鳳眸上的黑鉆,倒映著刑具的寒光,冰冷刺骨。
寬大輕盈的喇叭袖垂落身側(cè),袖口金線流蘇在死寂的空氣中紋絲不動。
她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在火把下泛著幽潤卻冰冷的光澤。
而最沖擊刺客視覺的,是那長達(dá)五丈的蘇錦拖尾!
它就那樣迤邐地、毫不在意地拖行在刑室冰冷、骯臟、甚至凝結(jié)著暗紅血漬的石板地面上!
華貴到極致的墨金色錦緞,與這人間煉獄般的環(huán)境形成了極致到令人心膽俱裂的對比!
棉質(zhì)的柔軟本應(yīng)帶來溫和,但在此刻,只讓這身睡裙更添了一種無法言喻的、視恐怖如無物的從容,一種將極致奢華與極致殘酷并置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悖謬感!
慕容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無憤怒,也無好奇。
她步履從容,如同漫步在自家宮廷的回廊,緩緩走到刑室中央,那里擺放著各種泛著寒光的刑具。
她目光淡淡地掃過那些沾滿血污的鐵器,最終落在墻上的刺客身上。
林臻沉默地跟在她身側(cè)稍后的位置,如同她的影子,目光始終不離慕容嫣左右,對周遭的恐怖景象視若無睹。
“就是你了?”慕容嫣開口了,聲音在空曠的刑室里回蕩,清冷,平靜,聽不出絲毫情緒,卻比任何咆哮更令人心悸。
刺客咬緊牙關(guān),扭過頭去,拒絕回答。
他受過最嚴(yán)酷的訓(xùn)練,早已準(zhǔn)備好承受一切酷刑。
慕容嫣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應(yīng)。
她踱步到一張放著細(xì)長鋼針的桌子前,伸出戴著墨玉扳指的右手,用指尖,輕輕拈起一根。
那鋼針在火光下閃爍著寒芒。
“這針用來刺指甲縫,聽說很疼?”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詢問,語氣平淡得如同在討論晚膳的菜式。
刺客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但仍強自鎮(zhèn)定。
慕容嫣卻沒有立刻用刑。
她拿著那根針,緩步走到刺客面前,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她的身高不及刺客,但那份居高臨下的氣勢,卻讓被鎖在墻上的刺客感覺自己如同匍匐在地的塵埃。
“你的主子是高句麗的樸永忠,還是太原的王七爺?”她輕聲問,目光平靜地直視著刺客充滿血絲的眼睛。
刺客瞳孔猛縮,但依舊緊閉雙唇。
“不說?”慕容嫣嘴角,極其緩慢地,勾起一抹極淡的,冰冷的弧度?!皼]關(guān)系,朕有的是時間。”
她忽然,毫無征兆地,猛地抬手!
動作快如閃電!
那根冰冷的鋼針,帶著刺耳的破空聲,精準(zhǔn)無比地刺入了刺客被鐵鏈鎖住的右手大拇指的指甲縫中!
深及指骨!
“呃啊——!”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猛地從刺客喉嚨里迸發(fā)出來!
劇烈的疼痛讓他渾身痙攣,鐵鏈嘩啦作響!
慕容嫣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她緩緩抽出鋼針,針尖帶出一縷血珠。她看著那血珠,眼神依舊平靜無波。
“現(xiàn)在想說了嗎?”她問,聲音依舊清冷。
刺客痛得滿頭冷汗,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卻依舊頑固地?fù)u頭。
慕容嫣似乎嘆了口氣,很輕,仿佛有些遺憾。
她轉(zhuǎn)身,走向另一排更大型、更猙獰的刑具。
就在她轉(zhuǎn)身的剎那——
那迤邐在地、沾染了刑室污穢的五丈墨金色拖尾,因這迅猛的轉(zhuǎn)身被猛地帶起!
如同暗夜中綻放的死亡之花,巨幅裙擺轟然展開,唰啦一聲掃過冰冷的地面!
隨著裙擺的驟然飄起——赫然露出了里面那金線密織、在幽暗刑室中如同地獄業(yè)火般驟然迸發(fā)的“滿地織金”內(nèi)襯!
百鳳朝陽的紋路在火光下璀璨奪目,金光流淌,尊貴、輝煌,卻與這行刑之地、與方才那殘酷的一幕形成了無比詭異、無比震撼的對比!
這金光,仿佛不是救贖,而是更深的詛咒與審判!
裙擺落下,華光被墨色與血腥吞噬。
但那一瞬間的金芒,卻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刺客的心上!
他之前所有的頑固、所有的死志,在這極致華美與極致殘酷的并置面前,被沖擊得支離破碎!
這個女人…她不是人!
她是披著華美外衣的…妖魔!
慕容嫣停在了一個燒得通紅的烙鐵前。
炭火盆里的火焰,映照著她毫無表情的側(cè)臉,和那身墨金色的神鳳降世裙,構(gòu)成一幅令人永生難忘的恐怖畫面。
她沒有去拿那烙鐵,只是靜靜地看著。
然后,她再次回頭,看向那個精神已處于崩潰邊緣的刺客。
“朕最后問一次?!彼穆曇簦缤瑥木庞膫鱽?,“誰派你來的?”
刺客看著她,看著那身在地獄火焰映照下妖異無比的睡裙,看著裙擺上那只仿佛隨時會撲下來將他撕碎的巨鳳,最后的精神防線徹底崩潰了。
他涕淚橫流,嘶聲喊道:“是…是王七爺!是太原王氏!樸永忠也知道!他們…他們想讓京城亂起來…讓您…讓您……”
他語無倫次地將所知的一切和盤托出。
慕容嫣靜靜地聽著,直到他說完,才輕輕“哦”了一聲。
她走回到刺客面前,用那根沾血的鋼針,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動作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親昵。
“早這么乖,不就不用受苦了?!彼恼Z氣,甚至帶上了一絲詭異的溫柔。
說完,她不再看癱軟如泥的刺客一眼,隨手將鋼針丟在地上,發(fā)出“鐺啷”一聲脆響。
她轉(zhuǎn)身,向刑室外走去。那迤邐的墨金色拖尾,再次無情地拖過污穢的地面。
林臻緊隨其后,自始至終,未發(fā)一言。
鐵門緩緩關(guān)上,隔絕了刑室內(nèi)的血腥與絕望。
慕容嫣走在幽暗的獄中通道里,腳步依舊從容。
直到走出大理寺,清冷的月光灑在她身上,她才微微蹙了蹙眉,對身邊的林臻輕聲說:
“夫君,這地方味道真難聞,裙子好像也沾上晦氣了。”
林臻立刻上前,將她橫抱而起,用自己的披風(fēng)將她裹住,隔絕外界的氣息。
“回去為夫給嫣兒熏香沐浴,換身干凈的。”
慕容嫣順從地依偎在他懷里,將臉埋在他頸窩,悶悶地“嗯”了一聲,仿佛剛才那個冷酷的行刑者只是幻影。
而在那間刑室內(nèi),僥幸活下來的刺客,蜷縮在墻角,渾身顫抖,腦海中反復(fù)回蕩著那墨金色的鳳影和驚鴻一瞥的金色內(nèi)襯,以及那根刺入指甲的鋼針。
他知道,這輩子,他都無法擺脫這個夢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