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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0章 死亡也是一種救贖

幾天后,黃昏。

夕陽如同一個巨大的、淌著血的蛋黃,緩緩沉入長江盡頭。

將渾濁的江水和灰暗的天空染成一片凄艷的金紅。

王有德不知何時,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那片如同地獄般的貧民區(qū)。

他赤著腳,身上那件骯臟的吏服被撕扯得更加破爛,如同披著一塊骯臟的裹尸布。

他眼神空洞,臉上帶著一種詭異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平靜。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最終來到了——那片曾經(jīng)屬于他、如今已化為一片巨大廢墟的、王家宅院的舊址前。

昔日的雕梁畫棟、亭臺樓閣、假山流水……早已蕩然無存!

只剩下斷壁殘垣、碎磚爛瓦、燒焦的梁木和叢生的雜草!

在夕陽的余暉下,這片廢墟顯得格外凄涼、破敗,如同一個被徹底遺忘的巨大墳場!

王有德呆呆地站在廢墟前,看著眼前這觸目驚心的景象。

一陣寒風(fēng)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突然,他渾濁的眼睛猛地瞪大!

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他仿佛看到了什么極其恐怖的東西!

他看到了!在那片廢墟之上!在那殘存的、刻著“王宅”二字的半截門楣旁!

在那燒焦的、曾經(jīng)是他最寵愛七姨娘居住的暖閣地基上!

在那曾經(jīng)擺著羅漢床、鋪著波斯絨毯的位置……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李寡婦和她那年僅八歲的兒子!

他們渾身焦黑,皮肉翻卷,如同兩截?zé)沟哪咎浚?/p>

正用空洞的眼眶死死盯著他!發(fā)出無聲的控訴!

他看到了鄭秀才!

他躺在破床上,胸口插著一把匕首(他誣陷其偷稅,派人暗殺),鮮血染紅了身下的《論語》!正用怨毒的眼神瞪著他!

他看到了被他打斷腿、割了舌頭的茶農(nóng)張阿大!

他滿嘴是血,在地上痛苦地爬行,身后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

他看到了被他強搶入府、不堪凌辱投井而死的丫鬟!

她渾身濕透,臉色青白,脖子上纏著水草,正從井口里緩緩爬出!

他看到了被他當(dāng)成禮物送給鹽商、被折磨致死的侍妾!她衣衫襤褸,遍體鱗傷,正向他伸出枯瘦的手!

他看到了所有被他害死、被他折磨、被他毀掉的人!他們?nèi)缤瑥牡鬲z中爬出的惡鬼!密密麻麻!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伸出腐爛的手!要將他拖入無間地獄?。?/p>

“啊——?。。?!”

王有德發(fā)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慘嚎!

他雙手死死抱住頭,瘋狂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

身體如同篩糠般劇烈顫抖!

巨大的恐懼和深入骨髓的罪惡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將他徹底吞噬!

“不是我!不是我??!”他語無倫次地嘶吼著,涕淚橫流,“是……是你們逼我的!是……是你們該死??!”

“饒了我!饒了我吧??!”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虛空瘋狂磕頭!

額頭重重撞擊在冰冷堅硬的碎石上,瞬間皮開肉綻,鮮血直流!但他渾然不覺!

“世子……世子殿下!饒命啊!饒命啊??!”他仿佛看到了林臻那雙冰冷無情的眼睛,在虛空中俯視著他!如同神祇審判螻蟻!

巨大的精神沖擊徹底摧毀了他最后一絲理智!

他猛地抬起頭,臉上沾滿了鮮血、淚水和泥土,混合成一副猙獰可怖的鬼臉!他眼中爆發(fā)出一種瘋狂而絕望的光芒!

他踉蹌著爬起身,如同瘋魔般在廢墟中翻找著!

他推開碎石,扒開瓦礫!

終于,他在一堆燒焦的木炭下,找到了一塊巴掌大小、邊緣鋒利、沾滿黑灰的——青花瓷碎片!

那是他當(dāng)年花了五百兩銀子從景德鎮(zhèn)定制的、擺放在正廳博古架上的“福壽雙全”大瓷盤的殘骸!

王有德死死攥著那塊鋒利的瓷片,冰冷的觸感和鋒利的邊緣讓他渾身一顫!

他低頭看著瓷片,又抬頭望向那片埋葬了他所有罪惡和榮華的廢墟,望向夕陽下那座正在拔地而起、充滿生機的新城輪廓……

他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難以言喻的光芒——有恐懼、有悔恨、有絕望、有解脫……最終,化為一片死寂的平靜。

他用盡全身力氣,用那鋒利的瓷片邊緣,在自己那件骯臟的吏服內(nèi)襯上,歪歪扭扭地、用鮮血劃下了幾個字:

“罪……在……我……”

血字未干,他便猛地舉起瓷片,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狠狠劃向了自己的脖頸!

“噗嗤——!”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

溫?zé)岬孽r血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

在夕陽的金輝下,劃出一道凄艷而短暫的紅弧!

王有德的身體猛地一僵!

隨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癱倒在地!

他大睜著空洞的眼睛,望著那片被夕陽染成血色的天空,瞳孔中最后倒映出的,是廢墟上盤旋的幾只烏鴉的剪影……

鮮血汩汩流出,浸透了他身下的泥土,也浸透了那件寫著血字的骯臟吏服。

寒風(fēng)吹過廢墟,卷起塵土和枯葉,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仿佛在為這個罪惡而可悲的靈魂,奏響最后的挽歌。

遠(yuǎn)處,滬縣新城的方向,港口吊臂的輪廓在暮色中剪影分明,紡織工坊的燈火次第亮起,力工們收工的號子聲隱隱傳來……

......

王有德那間散發(fā)著惡臭的土坯房,此刻被一種死寂的冰冷籠罩。

清晨的陽光透過破敗的窗欞,吝嗇地灑下幾縷光斑,照亮了地上那灘已經(jīng)凝固發(fā)黑的、觸目驚心的血跡,和蜷縮在血泊中、早已僵硬冰冷的尸體。

霖哥兒小小的身影,如同被凍僵的石像,呆呆地站在王有德尸體前面。

他不知道是誰把父親的尸體帶回來的,卻知道這具身體已經(jīng)冰涼僵硬。

他手里還端著那碗渾濁的涼水,小臉煞白,嘴唇哆嗦著,大眼睛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茫然。

他昨晚在港口工地的草棚里湊合了一宿,天沒亮就跑回來想給父親送點吃的,卻看到了這地獄般的景象。

巨大的沖擊讓他失去了所有反應(yīng),只是呆呆地看著,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鄰居們被驚動,圍攏過來。

看到屋內(nèi)的慘狀,有人發(fā)出驚恐的尖叫,有人捂著嘴干嘔,有人則露出復(fù)雜的神色——有厭惡,有憐憫,但更多的是麻木和一種“終于解脫了”的釋然。

王有德的名字,在這片貧民區(qū),早已是惡貫滿盈的代名詞。

他的死,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不過是少了一個禍害。

“造孽啊……”

“死了也好……省得禍害人……”

“這孩子……可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