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徽元年的寒冬,似乎格外漫長。
京城內(nèi)關(guān)于糧價的暗流尚未平息,一道來自帝國東境的緊急軍報,如同又一記重錘,敲響了鳳寰宮的警鐘。
高句麗攝政王高云,在徹底清洗了親乾的世子勢力后,竟派出了以強(qiáng)硬傲慢著稱的武將樸永忠為正使的使團(tuán),已越過鴨綠江,正朝長安而來!
使團(tuán)名義上是“通報高句麗王位更迭,重修兩國之好”,但暗衛(wèi)密報卻明確指出,使團(tuán)中混有與太原王氏、清河崔氏秘密接觸過的商人,且樸永忠此行,極可能借機(jī)發(fā)難,試探慕容嫣的底線,甚至為可能的邊境摩擦制造借口。
消息傳來時,慕容嫣正與林臻在寢殿暖閣內(nèi)對弈。棋盤上黑白子糾纏,殺機(jī)四伏,恰如窗外暗涌的局勢。
慕容嫣依舊只穿著那身黑金蘇錦棉質(zhì)百鳥朝鳳睡裙——神鳳降世裙,纖纖玉指拈著一枚溫潤的白子,沉吟未落。
林臻坐于她對側(cè),目光雖落在棋盤上,但眉宇間已凝上一絲肅殺。
聽完暗衛(wèi)統(tǒng)領(lǐng)的稟報,慕容嫣并未立刻放下棋子,只是指尖那枚白子在棋盤邊緣輕輕敲擊了兩下,發(fā)出清脆的微響。她抬起眼,鳳眸中掠過一絲極淡的、冰冷的笑意。
“高句麗樸永忠,”她輕聲重復(fù)著這個名字,語氣平淡得像在談?wù)撎鞖猓熬褪悄莻€號稱能徒手搏虎的‘高句麗第一勇士’?”
她轉(zhuǎn)向林臻,嘴角微揚(yáng),“夫君,你說是他搏的虎厲害,還是朕秋獵時射的那頭鹿更精神些?”
林臻放下手中的黑子,眼神銳利如刀:“跳梁小丑,冢中枯骨,也配與嫣兒的箭術(shù)相提并論?此人勇武有余,謀略不足,不過是高云拋出來的一顆探路石,甚至是一顆棄子。”
慕容嫣輕笑出聲,將白子“啪”一聲落在棋盤一處要害,瞬間扭轉(zhuǎn)了局勢。
“棄子?那倒是省了朕一番手腳。”
她慵懶地靠回引枕,寬大的喇叭袖拂過棋盤,
“傳旨三日后朕在太極殿接見這位‘勇士’使臣?!?/p>
她的決定輕描淡寫,卻讓一旁的暗衛(wèi)統(tǒng)領(lǐng)心中一凜。太極殿乃是舉行大朝會、接見外邦君主或極其重要使臣的正殿,陛下以此規(guī)格接見一個明顯來者不善的使臣,其意耐人尋味。
接見當(dāng)日,太極殿。
殿內(nèi)百官肅立,鎏金柱礎(chǔ),蟠龍藻井,盡顯天朝上國的威嚴(yán)與奢華。然而,當(dāng)慕容嫣的身影出現(xiàn)在御座之上時,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甚至?xí)簳r忘卻了即將到來的外交風(fēng)波。
她并未穿戴沉重繁復(fù)的袞服朝冠,依然只是那身已成為她獨(dú)特標(biāo)志的黑金蘇錦棉質(zhì)百鳥朝鳳睡裙——神鳳降世裙!
只是今日的穿法,莊重了許多。
睡裙外罩了一件同色玄黑、以金線繡著暗龍紋的曳地長紗,但神鳳降世裙本身的華美依舊奪目。
極致玄黑的蘇錦底料在殿內(nèi)無數(shù)燭火的映照下,深邃如子夜,織入的金色棉絨與真金線流淌著沉靜而耀眼的暗金輝光,與大殿的金碧輝煌交相輝映,非但不顯突兀,反而有一種凌駕于一切傳統(tǒng)規(guī)制之上的、絕對的權(quán)威感。
睡裙之上,那只擎天巨鳳在莊嚴(yán)肅穆的殿堂中,更顯磅礴大氣,鳳羽層疊,仿佛隨時欲破衣而出,翱翔九天。鳳眸上的黑鉆,冷冽地俯視著下方。
寬大輕盈的喇叭袖在長紗下若隱若現(xiàn),袖口金線流蘇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她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輕輕叩擊。
而那長達(dá)五丈的蘇錦拖尾,并未由宮人抬起,而是迤邐地、無比自然地鋪陳在御座之下高高的丹陛之上,墨金色的錦緞沿著漢白玉臺階層層鋪展,如同一條自云端垂落的墨金色河流,華貴、威嚴(yán),且?guī)е环N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棉質(zhì)的柔軟與睡裙的舒適,讓她在如此重大的場合,依然保持著一種內(nèi)斂的從容。
林臻并未像往常那樣站在百官之首,而是身著一品親王禮服,手持節(jié)鉞,直接侍立在御座之側(cè)稍后一步的地方,目光如鷹隼般掃視全場,尤其是即將入殿的高句麗使臣。
這個位置,明確宣告著他不僅是臣子,更是女帝最信任的屏障與利劍。
“宣——高句麗使臣樸永忠,覲見——!”內(nèi)侍監(jiān)尖細(xì)悠長的唱喏聲在殿中回蕩。
殿門大開,一名身材高大、膚色黝黑、滿臉虬髯、身著高句麗傳統(tǒng)武將禮服的中年男子,昂首闊步而入。他身后跟著幾名副使,皆面色倨傲。
樸永忠按禮節(jié)躬身行禮,但動作粗獷,眼神中毫無敬畏,反而帶著一絲挑釁的打量,直直地望向御座上的慕容嫣。
當(dāng)他看到慕容嫣竟然只穿著一身類似睡袍的華服接見他時,眼中更是閃過毫不掩飾的輕蔑與疑惑。
“外臣樸永忠,奉我高句麗攝政王之命,參見大乾皇帝陛下?!彼穆曇艉榱?,甚至有些震耳,在寂靜的大殿中顯得格外突兀。
慕容嫣微微垂眸,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他,并未立刻叫起,而是伸出戴著墨玉扳指的食指,輕輕拂過御座扶手上雕刻的龍首,聲音慵懶而清冷,卻清晰地傳遍大殿的每個角落:
“樸使臣遠(yuǎn)道而來辛苦了。只是朕聽聞高句麗老王新喪,世子年幼,由攝政王高云暫理國政?”她刻意在“暫理”二字上微微停頓。
樸永忠眉頭一皺,挺直腰板,聲音更大了幾分:
“回陛下!我高句麗國事,不勞陛下掛心!攝政王雄才大略,深受國民愛戴,即位乃是眾望所歸!外臣此次前來,一是通報我國新君登基,二則是要請問陛下,為何近日在邊境增派兵馬,關(guān)閉互市,莫非是對我高句麗有覬覦之心?我高句麗雖小,卻也有帶甲十萬,絕非任人欺凌之輩!”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
這已不是簡單的無禮,簡直是赤裸裸的挑釁和倒打一耙!
不少大臣面露怒色。
慕容嫣卻笑了,笑聲清脆,帶著一絲饒有興味的嘲諷。
她并未動怒,甚至調(diào)整了一個更舒適的坐姿,那迤邐在丹陛上的五丈拖尾隨之微微滑動。
“帶甲十萬?”她輕輕重復(fù)了一句,目光轉(zhuǎn)向身旁的林臻,語氣帶著一絲天真的疑惑,“夫君,朕記得北疆林將軍上次軍報說他麾下兒郎演練時誤射了幾只越境的野雁,莫非高句麗的十萬甲士便是那幾只驚弓之雁?”
林臻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配合地沉聲道:“回嫣兒,正是。北疆將士箭術(shù)不精,驚擾了鄰國的‘雁群’,是為夫管教不嚴(yán)。待使臣回國,為夫定當(dāng)備上厚禮,向攝政王致歉?!?/p>
他的話語,將十萬雄兵貶為驚弓之雁,極盡羞辱。
樸永忠頓時氣得滿臉通紅,虬髯幾乎根根豎起!他猛地踏前一步,竟似要沖上丹陛!殿中侍衛(wèi)瞬間刀劍出鞘半寸,寒光凜冽!
“陛下!外臣雖粗鄙,卻也知兩國相交,以誠為本!陛下如此戲言,是視我高句麗如無物嗎?!”他怒吼道。
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慕容嫣臉上的笑容倏地收斂。她緩緩站起身。
動作并不快,卻帶著千鈞之重!
那輕盈華貴的五丈蘇錦拖尾隨著她的起身,在丹陛上層層滑落,發(fā)出細(xì)微而令人心悸的摩擦聲。
她居高臨下,目光冰冷地俯視著樸永忠,剛才的慵懶戲謔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徹骨的寒意與絕對的威壓。
“誠?”她紅唇輕啟,聲音不高,卻如同冰錐,刺入每個人的耳膜,
“樸永忠,你高句麗攝政王高云,弒君篡位,軟禁世子,此為不忠不義!你使團(tuán)之中,混入與我朝逆臣暗中勾結(jié)之輩,此為不誠不信!你今日殿前,咆哮失儀,語帶威脅,此為不敬不懼!”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樸永忠心上,也敲在殿中所有與世家有牽連的官員心上!
她竟對高句麗內(nèi)幕和使團(tuán)底細(xì)了如指掌!
“爾等蠻夷小邦,朕念在昔日藩屬之情,容你在此狂吠,已是天恩浩蕩!”慕容嫣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
“竟敢妄測天朝心意,質(zhì)問于朕?!是誰給你的膽子?!”
最后一句,如同驚雷炸響!
強(qiáng)大的氣勢席卷整個太極殿,壓得樸永忠臉色煞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發(fā)不出聲音!
慕容嫣卻不再看他,猛地回身!
動作決絕而充滿不屑!
那墨金色的巨幅裙擺因這迅猛的回轉(zhuǎn)被轟然帶起,如同被激怒的鳳凰之翼,唰啦一聲掃過冰冷的丹陛!
隨著裙擺的驟然飄起——赫然露出了里面那金線密織、在殿內(nèi)光下璀璨奪目到令人無法直視的“滿地織金”內(nèi)襯!
百鳳朝陽、萬福萬壽的紋路在瞬間迸發(fā)出耀眼的金芒,尊貴、輝煌,且?guī)е胨橐磺刑翎叺慕^對力量!
這驚鴻一瞥的金光,仿佛一道無形的裁決,宣示著天威不可侵犯!
裙擺落下,華光內(nèi)斂于沉靜的墨色。
慕容嫣已重新坐回御座,仿佛剛才的雷霆之怒只是幻覺。
她慵懶地?fù)]了揮手,對禮部官員吩咐道:“高句麗使臣遠(yuǎn)來辛苦且?guī)櫯F寺歇著吧好生‘款待’沒有朕的旨意不得離京亦不得再見任何人?!?/p>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等同于將整個高句麗使團(tuán)軟禁了!
樸永忠還想說什么,卻被如狼似虎的宮廷侍衛(wèi)“請”出了大殿。
滿殿文武,鴉雀無聲,皆被女帝方才展現(xiàn)出的凌厲手段與深不可測的威儀所震懾。
退朝后,回到鳳寰宮。
慕容嫣屏退左右,臉上瞬間露出一絲疲憊。她快步走向迎上來的林臻,幾乎是撲進(jìn)他懷里。
“夫君,那群蠻子吵得朕頭疼?!彼龑⒛樎裨谒厍?,聲音悶悶的,帶著撒嬌的意味,與方才太極殿上那個威嚴(yán)的女帝判若兩人。
林臻緊緊抱住她,心疼地?fù)崦暮蟊常骸盀榉蛑?,嫣兒受委屈了。那些蠢物,不值得嫣兒動氣?!?/p>
他能感覺到她身體的微微顫抖,并非害怕,而是高度集中精神后的松弛。
“朕沒動氣,”慕容嫣在他懷里抬起頭,鳳眸中水光瀲滟,“朕只是有點(diǎn)累了,夫君,抱朕去歇會兒?!?/p>
林臻將她打橫抱起,走向內(nèi)室。
慕容嫣順從地依偎著他,雙臂環(huán)住他的脖頸。那五丈長的墨金色拖尾,垂落下來,隨著他的步伐,在身后迤邐擺動。
將她輕輕放在柔軟的龍榻上,林臻為她蓋好錦被。慕容嫣卻拉住他的手,不肯放開?!胺蚓汶抟粫?,朕不想一個人?!?/p>
“好,為夫陪著嫣兒?!绷终楹鸵绿稍谒磉叄瑢⑺龜埲霊阎?。
慕容嫣在他懷里找了個舒適的位置,很快便呼吸均勻,沉沉睡去。
林臻凝視著她熟睡的容顏,眼中充滿了愛憐與堅定。
東境的豺狼已然呲牙,但他懷中的鳳凰,已然展露了足以撕裂一切陰謀的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