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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2章 破敗的海州城

[圣徽二年,二月十三。海州城大屠殺已過去兩日。

城中的火焰大多已熄滅,只余下零星黑煙從廢墟中裊裊升起,如同枉死者不甘的魂靈。

那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非但沒有消散,反而在春寒料峭中,與尸骸開始腐敗的氣息混合,形成一種更加甜膩而恐怖的惡臭,彌漫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無孔不入。

慕容嫣下令大軍在海州城休整五日。

這一日,晌午過后,天色依舊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死寂的城市。

她并未留在相對干凈整潔的原守備府衙。

用罷午膳,她對身旁的林臻提出,想出去走走,“看看”這座城池。

林臻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但并未勸阻。

他深知,這場屠殺由她下令,她必然要直面其后果。

他默默點頭,吩咐近衛(wèi)營做好清場與護衛(wèi)。

慕容嫣依舊穿著那身黑金蘇錦棉質(zhì)百鳥朝鳳睡裙——神鳳降世裙。

在這座充滿死亡氣息的城市里,她在外罩了一件華貴的黑金貂皮披肩,那長達五丈的蘇錦拖尾,在殘破的街道上完全展開,凌亂地垂落,拖行在身后。

她與林臻并肩,走出了府衙大門。

林臻一身深色常服,未著甲胄,但腰佩長劍,目光警惕而沉凝。一隊精銳的黑甲近衛(wèi),手持刀盾,無聲地散布在前后左右,將帝后二人護在中心,他們所過之處,早已有先遣士兵肅清街道,確保絕對安全。

踏出府衙門檻的瞬間,即便早有心理準備,那撲面而來的景象依舊讓慕容嫣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眼前,已非人間。

街道兩旁,昔日還算齊整的屋舍,如今大多化為焦土殘垣,焦黑的木梁歪斜地指向天空。

未被燒毀的墻壁上,布滿了刀砍斧劈的痕跡和早已干涸發(fā)黑的噴濺狀血漬。

路面坑洼不平,積著暗紅色的血水,混合著泥濘和灰燼。隨處可見散落的破碎家什、衣物,以及……殘缺不全、腫脹發(fā)青的尸體。

有士兵的,更多是平民的,男人、女人、老人、甚至幼童,以各種扭曲的姿態(tài)倒斃在地,無人收殮,任由鴉雀與野狗啃食。

空氣中死寂一片,只有偶爾風吹過廢墟的嗚咽聲,以及遠處士兵清理尸骸時鐵鍬鏟土的沉悶聲響。

慕容嫣面色平靜,仿佛戴上了一張完美的面具。

她邁步向前,踏著沾染血污的碎石路,那墨金色的拖尾,不可避免地,掃過地上的污穢,留下蜿蜒的痕跡。

黑金貂皮披肩的絨毛在微風中輕顫,與這地獄般的景象形成極致詭異的對比。

神鳳降世裙的華美,在此刻,不再是尊貴的象征,而更像是一種對死亡與毀滅的冷酷審視。

她走得很慢,目光緩緩掃過兩旁的慘狀。

她看到一間半塌的店鋪前,一個孩童的布偶躺在血泊中,臟污不堪。

她看到一口被砸碎的水井旁,堆積著數(shù)具相互擁抱蜷縮的女性尸體;她看到一面斷墻上,用血寫著模糊的高句麗文字,似是詛咒,又似是哀求。

林臻緊緊跟在她身側,他的目光更多落在慕容嫣身上,觀察著她的每一絲細微反應,同時警惕著周圍任何可能的危險。

他的手始終按在劍柄上,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這場景,連他這久經(jīng)沙場的悍將都感到心悸,他不知道身邊的人,內(nèi)心正經(jīng)歷著怎樣的波瀾。

慕容嫣始終沒有說話。

她只是走著,看著。

偶爾,她會在一處特別慘烈的景象前停下腳步,靜靜地看上一會兒,鳳眸深處,似有暗流涌動,卻又迅速歸于平靜。

他們穿過曾經(jīng)可能繁華的市集,如今只剩下焦黑的骨架和散落的貨物,一些瓷器碎片在腳下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在這死寂中格外刺耳。

他們路過一座被焚毀的廟宇,殘存的神像半埋在灰燼中,面目模糊。

走到一條相對寬闊、似乎是主干道的街口時,慕容嫣停下了腳步。

這里曾是戰(zhàn)斗最激烈的地方,尸體堆積如山,雖然大部分已被清走,但地面已被血水浸透成了暗紅色,空氣中腐敗的氣味也最為濃烈。

幾名士兵正在遠處用馬車運送尸體,鐵鏈拖曳的聲音單調(diào)而沉重。

一陣較強的寒風吹過,卷起地上的灰燼和碎紙,也吹動了慕容嫣斗篷的下擺和披肩的絨毛。

她微微仰起頭,看向城市更深處,那里,依舊是無盡的廢墟與死寂。

就在這時,附近一處半塌的院落里,突然傳來一聲極其微弱的、嬰兒的啼哭!

聲音細若游絲,但在死寂中卻異常清晰。

近衛(wèi)們瞬間緊張起來,刀劍出鞘半寸,目光銳利地盯向那處院落。

慕容嫣也聽到了。

她的目光,轉(zhuǎn)向那哭聲傳來的方向。她沒有立刻下令,也沒有移動,只是靜靜地聽著那代表著生命與絕望的微弱聲音。

林臻看向她,低聲道:“嫣兒?”

慕容嫣沉默了片刻。那哭聲持續(xù)著,斷斷續(xù)續(xù),帶著瀕死的虛弱。

終于,她緩緩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去看看,若還活著送去傷兵營交給軍醫(yī)?!?/p>

“是?!币幻l(wèi)領命,迅速而謹慎地帶著兩人向那院落摸去。

慕容嫣不再停留,她轉(zhuǎn)過身,準備沿原路返回。

這趟“散步”,似乎該結束了。

就在她轉(zhuǎn)身的剎那——

動作帶著一種閱盡慘狀后的沉重與決絕!

那迤邐在血污地面上的、凌亂不堪的墨金色拖尾與披肩下擺因這迅猛的回轉(zhuǎn)被猛地帶起!

華貴的錦緞與貂皮拂過暗紅的地面,唰啦一聲,仿佛撩起了無數(shù)亡魂的嘆息!

隨著拖尾的驟然飄起——赫然露出了里面那金線密織、在陰沉天光下卻仿佛凝聚了所有死亡與悲傷的“滿地織金”內(nèi)襯!

百鳳朝陽的紋路在瞬間閃現(xiàn),但那金光此刻毫無暖意,只有一種冰冷的、如同墓碑般的輝光,尊貴、輝煌,卻更映襯出腳下這片土地的絕望與死寂!

這驚鴻一瞥,不再是力量的展示,而是對一場人為災難的無聲烙??!

裙擺落下,將那片冰冷的金光重新掩埋于沉靜的墨色與現(xiàn)實的殘酷之下。

慕容嫣邁步向府衙走去,步伐比來時似乎沉重了一些。

林臻默默跟上,伸手,輕輕扶住了她的手臂。

這一次,慕容嫣沒有拒絕,甚至微微靠向了他,借助著他的力量行走。

回到府衙庭院,屏退了左右。

慕容嫣站在院中,仰頭望著依舊陰沉的天空,久久不語。

她身上那件沾滿了外面死城氣息的貂皮已被宮女小心解下,露出里面完好卻仿佛也沾染了無形血氣的神鳳降世裙。

林臻走到她身邊,輕聲問:“嫣兒,你還好嗎?”

慕容嫣沒有立刻回答。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裙擺和拖尾上沾染的些許泥濘與暗紅,伸出手,用戴著墨玉扳指的指尖,輕輕拂過。

“夫君…”她終于開口,聲音很輕,帶著一絲疲憊,“你看這海州城像不像一座巨大的墳墓?”

林臻心中一痛,握住她微涼的手:“戰(zhàn)爭便是如此殘酷。嫣兒,這不是你的錯,是高句麗人先挑起的?!?/p>

慕容嫣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苦澀的弧度:“命令是朕下的,血是朕讓流的…”她頓了頓,目光重新變得堅定,甚至帶著一絲狠厲,“但朕不后悔,若重來一次朕還是會這么做,鐵山城的血必須用血來洗刷,朕要讓高句麗世世代代,記住這個教訓!”

她說完,不再看院外的景象,轉(zhuǎn)身向室內(nèi)走去。

那墨金色的拖尾,在身后,劃出一道沉重而決絕的軌跡。

林臻看著她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這場屠殺,必將成為她一生無法抹去的印記,也必將改變她,甚至改變這個帝國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