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晚上男女同屋不好關門,任憑冷風颼颼鉆進屋里。
雖然燒了兩盆炭,依然寒徹透骨。
半夏倒了一碗熱茶放在明山月旁邊的小幾上,又站去馮初晨背后。
兩人離這么遠,其他人還以為他們是為了避閑。
明山月沒有說活,而是探尋地望著馮初晨。
馮初晨身著銀灰色繡花斜襟小襖,茶色暗花長裙,云鬢烏黑,肌膚賽雪,全身上下只前額上有唯一的一點紅,如朱砂落雪般醒目。
她明顯不高興,薄唇緊緊抿著,顯得略方的下巴更加英氣。
祖母總說這姑娘穿著太過老氣,明山月倒不覺得老氣,相反有種清冷獨特的氣質。
她的英氣跟祖母還不一樣,祖母是英氣中透著干練果敢,而她是英氣中透著恬靜淡然。
難怪上官如玉總說她美得不同尋常……
屋里沉默了小半刻鐘,兩人似都在等對方先開口。
最后還是明山月低聲問道,“我們明府有人要害馮大夫?”
馮初晨今天才發(fā)現(xiàn)明山月的左眼角下側居然也有一顆紅痣,紅的很艷,讓他嚴峻刻板的臉有了些許柔和。
都說眼角下的痣是淚痣,有淚痣的人心軟。
也不盡然……
明山月冷然的聲音又響起,“馮姑娘?”
馮初晨才知道自己剛剛走神了,清了清嗓子說道,“我與貴府的人無冤無仇,我覺得那人要害的不是我,而是不希望明夫人病愈。”
又回頭對半夏說道,“你說吧?!?/p>
她不愿意多費口舌。
半夏走去明山月一旁,先說了沈家?guī)ьI十幾人來醫(yī)館大鬧,有人想要馮初晨的命,又說了今天的遭遇,并把那半根針交給明山月。
明山月面沉似水。
他也知道,那人要害的不會是馮初晨,而是自己母親。
母親性子溫婉,又因為生病十幾年來幾乎與世隔絕,不可能得罪人。
沒有仇恨,就是因為利益。母親病好,只會影響兩類人的利益。一個緣起老爹的情債,一個相關內宅的權力。
若是那個女人,父親會無地自容,母親也會同父親生隙。
若是另一個人,祖父祖母會傷心。
明山月還是本能地覺得前一個人可能性最大,后一個人雖說可能性小,也不是不可能。
無論是哪個女人,都是明府的丑聞,他不好意思明說出來。
他接過半夏手里的針仔細看了看,說道,“我已經大概瑣定了方向,也保證馮大夫在我家不會再出事?!?/p>
馮初晨道,“明夫人病好會觸碰誰的利益,想來明大人比我清楚。若不找出來,不說我危險,明夫人更危險?!?/p>
明山月從懷里取出一個荷包把針放進去,向馮初晨抱了抱拳。
“慚愧,是我們治家不嚴,累馮姑娘身陷險境。前幾年我一直在外,回京后又多忙于公務,忽略了府中之事。
“我定會徹查清楚,給馮姑娘一個交待。還要多謝馮姑娘未將這事弄去衙門,保全明府顏面……”
馮初晨淡淡道,“明大人連朝廷大案都能審出來,破這種小案想必是手到擒來?!?/p>
明山月?lián)u頭嘆道,“馮姑娘過譽了。治家尚且如此,何以談天下。慚愧!”
兩人正說著,突然聽到外面?zhèn)鱽砟鹃鹊囊宦暣嘈Α?/p>
幾人看向屋外,郭黑正跟站在上房門口的芍藥大眼瞪小眼。
兩人都不服氣,不敢在這里吵架,就用眼刀子殺著對方。
屋外幾人看到自家主子望向他們,嚇得趕緊低頭。
馮初晨又道,“正好從明天開始我要歇息五天,五天后我再去明府,為了安全,我不會讓車夫把車趕進貴府,也不會在貴府留飯,或許會讓害人者有所察覺?!?/p>
意思是,最好五天內把壞人抓住。
明山月點頭道,“放心,嫌疑人已經鎖定,幾天內定能把她找出來?!?/p>
他起身出去,看到郭黑還在跟黑大個丫頭互甩眼刀子。
戲謔道,“跟一個姑娘擠眉弄眼,也好意思?!?/p>
這話不僅讓郭黑紅了臉,芍藥也紅了臉。
郭黑趕緊甩了芍藥一個大眼刀子,快速扭頭跟著主子走到車前,不再看她。
芍藥接了一記眼刀子,卻沒來得及甩回去。更確且地說,甩回去人家看不到。
她想像上次一樣沖上前甩回去,又不敢。自覺吃了大虧,氣得直跺腳。
門外的木槿和站在窗前的半夏笑得前仰后合,還不敢出聲,用帕子捂住嘴。
明山月上車前,又回頭看了東廂一眼。
姑娘的一片衣衫都沒看到。
想到那顆鮮艷奪目的朱砂痣,明山月的心狂跳幾下。
還好不是命定之人……
一只小鳥突然從上房開著的門縫鉆出來,站去郭黑的斗笠上。沖明山月叫道,“小月月?!?/p>
明山月一把捉住它,“又跑來這里玩,回家。”
阿玄不高興了,罵道,“瓜娃子?!?/p>
明山月手上力道加大一分,阿玄翻起了白眼,又叫道,“啊啊吸氣呼氣?!?/p>
眾人大笑出聲。
明山月也咧嘴笑了一下,他已經聽說這兩句話是什么意思。
寫完課業(yè)的馮不疾跑了出來,看到阿玄被明山月掐著很心疼。
他雖然沒見過這兩個人,但知道他們是明府的人,今天來家里商量要事。
阿玄是明家的,他舍不得也無法。
馮不疾給明山月躬了躬身說道,“明大人,阿玄都翻白眼了,它那么小,會被捏死的?!?/p>
明山月點點頭,手上力道松了一點。
阿玄展開翅膀想飛過去,被明山月硬抓著上了車。
馮不疾又跑去車窗前說道,“阿玄改天來我家玩,那個梨子我給你留著。”
阿玄沒言語,明山月替它答道,“好?!?/p>
馬車緩緩走出院子,馬蹄聲越來越小直至消失。
馮初晨走出東廂,馮不疾拉住她的手。
“姐,芍藥姐姐和半夏姐姐都說明大人嚇人,我怎么覺得沒有那么嚇人呢?”
馮初晨道,“今天的明大人的確比較親民?!?/p>
芍藥還沒想過,翻著眼皮說道,“那個黑大個又愛記仇,又愛翻眼皮,娘們兮兮的,哪里像男人?!?/p>
半夏玩笑道,“只許你翻過去,就不許人家翻回來?”
木槿也笑道,“我看的真真的,是芍藥姐先翻眼皮。”
芍藥嘴硬道,“哼,等下次見到他,我不翻眼皮,一定要跟他比劃比劃,打不死他?!?/p>
馮不疾說道,“黑大個比你高比你壯,我賭你打不過他?!?/p>
“誰說的,我能打過三個男人。”
馮不疾道,“他上過戰(zhàn)場,說不定能打過十個男人。芍藥姐姐,你還是跟他翻眼皮吧,不要打架,會輸?shù)煤軕K?!?/p>
眾人又樂了起來。
王嬸帶著杜若從醫(yī)館那邊忙完過來,聽說芍藥和黑大個翻眼皮的事,也樂了。
笑道,“傻丫頭,都快說親了,有些事注意些才好。”
已經戌時末,馮初晨看著馮不疾洗漱完上炕歇息,吹滅蠟燭走出來。
往年一到寒冬,馮家人最擔心馮不疾身體。把他穿得像個球,不許出門,大半時間在暖和的炕上度過。
而今年馮不疾不僅犯病,還紅光滿面,天天上學。
不僅因為他的病基本痊愈,也有吃了那根老參的關系。
馮初晨不止一次在心里感謝那兩只狼精,把這么好的寶貝送給自家。
——
明府,明夫人斜倚在床頭,呆呆看著印著紅光的菱格小窗。
她洗漱后又把頭發(fā)梳好,還化了淡妝。紗燈的微光籠罩著半邊臉,讓稍顯憔悴的臉多了些許顏色。
在她想來,如果國公爺知道婉如懷孕的事,一定會來正院。
可等到亥時初還沒等來,心里更加郁悶。
李嬤嬤今天沒回家,低聲勸道,“夫人,國公爺還未回府,定是衙門遇到了急事,不回來了?!?/p>
明夫人道,“只是衙門遇到事了?”
之前她從來沒懷疑過丈夫或許會去教坊司、青樓那種地方,可現(xiàn)在有些懷疑了。
又扯著嘴角苦笑一下,是自己不爭氣,干嘛怨他呢?
李嬤嬤又道,“好好跟國公爺談,不管夫人的病能不能痊愈,都不許婉姑娘生孩子。若國公爺向著小妖精,夫人就去告訴老太爺和太夫人,他們定會為夫人作主。”
明夫人搖搖頭,“若老爺想給婉如一個孩子,給就是了。婉平服侍他的時間比我還長,想要一個孩子也情有可原?!?/p>
李嬤嬤氣得直搖頭,今天勸了夫人一天,夫人還是這樣。
她知道,夫人是希望國公爺主動要求婉如打掉孩子。若國公爺向著婉平,夫人看似接受,實則她的心永遠不會再向國公爺敞開了。
人心最經不起考驗,何況是考驗男人對小婦的心……
看門的小丫頭走了進來。
李嬤嬤問道,“國公爺回來了?”
小丫頭道,“不是,是大爺。他問奴婢夫人歇息沒有,奴婢說還未歇息,他就說好些天沒見到夫人了,來給夫人問個安?!?/p>
明夫人坐直身子,“這么晚了,他定是有什么急事。讓他進來?!?/p>
她起身穿上棉褙子,去了側屋。
明山月已經走進側屋,過來扶著明夫人坐去羅漢床上。
明山月只是想來看看母親,不會跟她說那件事。沒想到李嬤嬤居然在,他第一個要找的人就是她。
還不能正大光明的找,他怕母親院子里有暗線。
母子兩個手拉手坐在羅漢床上說話。
“今天我進宮見了皇上,爹也在那里。他跟我說,押運去西北的糧草出了紕漏,今天要在衙門同李都督商議要事,不回府了?!?/p>
聽了兒子的話,明夫人方好過些,“你爹是朝廷重臣,值夜是常事?!?/p>
明山月的臉湊近明夫人,難得有了笑容,“娘的氣色好多了,馮姑娘醫(yī)術很好。”
明夫人強笑道,“是呢,我也感覺身體輕松多了……”
李嬤嬤忍不住插話道,“夫人本來更好,今天生了閑氣,又有些倒回去了?!?/p>
明山月問,“什么事?”
明夫人嗔了李嬤嬤一眼,強笑道,“沒什么?!?/p>
二人說了一陣話,明山月起身告辭,又背過身給李嬤嬤使了個眼色。
李嬤嬤送明山月出門。
明山月低聲道,“明天上午去后街郭黑的家,我在那里等你,不要讓人知道你同我單獨見面?!?/p>
李嬤嬤看出大爺有什么秘密要跟她說。
正好自己也有話想跟大爺說,點點頭。
次日一早,李嬤嬤出府回家,看到沒人注意拐進郭黑家。
李嬤嬤是有臉面的奴才,男人是外事房管事,兒子在外當掌柜。家里早在外城單買了一個三進宅子,兒子一家住那里。
因為要服侍主子,他們在后街也有個小宅子,她和男人住這里。
郭黑和宋現(xiàn)都不是家生子,跟著明山月打了幾年仗,斬獲加獎賞也有些存項。還沒娶媳婦,也就沒單獨買宅子,二人一起住這里。
李嬤嬤聽說馮初晨再次遇險,騾子身上扎進半根針,又是吃驚又是氣憤。
咬牙道,“一定是婉平讓人做的。若馮姑娘出事,夫人的病就徹底沒指望了。國公爺再同意給她一個孩子,她便能住在國公府享一輩子清福。不要臉的賤人,她怎么敢想?!?/p>
明山月一愣,“孩子?”
“是,婉平懷孕了,聽說已經三個多月,怕被人發(fā)現(xiàn)回家養(yǎng)胎去了。她是想等胎兒長大些,國公爺不忍心弄下那塊肉,把孩子留下來。臭不要臉,竟敢害夫人……”
明山月臉色更黑,思忖片刻說道,“婉平嫌疑最大,也可能另有推手。你裝作什么都不知道,護住我娘,留意正院下人。
“馮大夫在正院里的安全也交給你了,以后,只要她在正院吃飯,你都要陪她一起吃。不好解決的事,或發(fā)現(xiàn)了什么,直接去找華叔,我已經交待了他……”
明華是國公府護院大管事,曾經跟隨老國公上過戰(zhàn)場,是老國公和明國公、明山月三代的絕對心腹。
李嬤嬤鄭重應道,“老奴省的,大爺放心。”
宋現(xiàn)輕聲走進來。
“大爺,已經查明,昨天上午吳三跟賀管事在屋里喝茶,期間有三個人進出馬廄,其中一人是婉姑娘哥哥的小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