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晚只覺得心累。
精力越來越不濟。
每個人都有自已的小算盤。
局勢卻依舊緊張,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
現(xiàn)在的局面,是除掉柳溍的后遺癥。
畢竟柳溍代表著皇權(quán)。
那些年推動的核查邊儲,貪污腐敗多年的九邊得以重振輝煌。
這次剿滅流寇過程中,邊軍的卓越表現(xiàn),就說明核查邊儲沒有白做。
更證明,陸行簡以前花在邊軍中的心思,全都起了作用。
無論如何,必須盡快結(jié)束流寇肆虐的局面。
……
蕭彬做了很多個夢。
有孩提時和父親道別,也有跟著人乘船,茫然四顧。
眼眶紅紅的陌生女人安慰他:“別怕,沒了父母,你還有我們?!?/p>
她領(lǐng)他進入金碧輝煌的屋子,老太太慈眉善目地喊他,“彬哥兒,快來,讓哀家瞅瞅?!?/p>
所有人都對他笑。
可等他睡著,又有人說悄悄話。
“太監(jiān)還能生兒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p>
“還不能是假太監(jiān)了?”
“難怪當(dāng)年那么威風(fēng)赫赫,年紀輕輕功比冠軍侯,卻突然失寵,被貶金陵。”
“你說,他有沒有可能是憲宗皇帝的兒子?”
“怎么可能,如果是皇子,怎么可能當(dāng)太監(jiān)?”
“這不是假太監(jiān)嗎?都生兒子了。”
他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又不敢出聲,只好裝睡。
后來,他有了先生,師父,忙著學(xué)習(xí)各種本領(lǐng)。
他想變成像父親一樣厲害的人。
他得變得足夠厲害,去找父親。
盡管他都忘了父親長什么樣子,可他總覺得,只要自已去找,就一定能找到。
那個陌生女人偶爾會來看他,給他帶各種好吃的好玩的,甚至還有布娃娃。
“我有個女兒,比你小幾歲?!?/p>
她說著說著,眼眶又紅了。
有女兒很了不起嗎?
還值得哭。
他很不屑。
也很不喜歡這個女人,因為她說父親死了。
才不信她的鬼話。
后來,他真的悄悄溜走了,去找父親。
在茫茫大海上,一望無際。
有人指著波濤洶涌的海面:“船沉在這?!?/p>
他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會拋下年幼的他,來到這大海深處。
他不相信這一切。
可是,父親卻真的消失了那么多年。
再也不回來看他。
他都忘了父親的樣子。
后來,他又見到了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老太太讓他去茂陵村戍守靜心。
他卻從老太太的眼底看到了慈愛,憐憫,還有微不可察的審視和防備。
她防備他什么呢?
幼時偷聽到的那些話,突然活了過來,形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將他裹得透不過氣。
不公平。
這個世道,如此不公平。
在茂陵村的那幾年,他住著破茅屋,和村民來往。
日復(fù)一日地打獵,練武,安貧樂道。
內(nèi)心卻在瘋狂叫囂。
我是誰?
我在哪?
后來,茂陵村再也無法讓他平靜,他不停申請去金陵故居。
老太太這次臥床不起,油盡燈枯。
她同意了。
昏黃虛弱的眼里滿是艷羨:“能出去走走,才是大自在。你是個有福氣的?!?/p>
他覺得老太太在嘲諷他。
這天地間,都欠他一個公平。
直到他看到蘇晚晚在江水里掙扎。
第一眼看到蘇晚晚,他就知道,她是那個陌生女人的女兒。
他心中很快意。
陌生女人咒他父親死了。
他就親眼看著陌生女人的女兒淹死。
這天下,終于公平了一回。
后來。
蘇晚晚不掙扎了。
靜靜躺在水里,雙眼絕望而無神。
他的心臟莫名抽動了一下。
船沉的時候,父親會不會也這樣在水里掙扎,希望有人去救一把?
會不會有人去救父親?
他胡思亂想著,等回過神,蘇晚晚已經(jīng)離開了冰冷的江面,在他懷里嘔水。
她全身濕透,狼狽不堪,大眼睛紅紅地看著他,就像看從天而降的天神。
那一刻,他突然覺得,這天下,大概是有公平的,吧?
有一段時間,他特別煩這個女人。
事情真多。
看著乖巧端莊,其實早就與人暗懷珠胎,還要把孩子生下來。
煩歸煩。
他還是竭盡能力去幫她。
反正他也不知道去做什么。
直到抱著她剛生下的小嬰兒,看到她臉上虛弱又溫柔的微笑,內(nèi)心的不甘和怨懟,在這一刻得到了撫慰。
像他這樣可憐的人,不止他一個。
他們?nèi)齻€,同病相憐。
他甚至在想,自已出生的時候,父親也應(yīng)該這樣抱著自已,和母親溫柔對視。
母親死得早,他早就不記得母親長什么樣子,是胖是瘦,只記得香香的,軟軟的,哼著歌兒哄他睡覺。
可看著坐月子的蘇晚晚,心中的母親形象好像突然有了畫面。
他甚至去偷偷觀察那些剛做了父親的年輕男子會如何做。
有好的,也有壞的。
他努力扮演好父親的角色,好像在陪伴和呵護小時候的自已。
也在陪伴和呵護小時候的晚晚。
這些年走南闖北,從煙雨江南到塞外荒漠。
他永遠記得那些孩子咿咿呀呀笑得天真爛漫,他與晚晚含情脈脈溫柔對視的夜晚。
手指相觸時,那種酥麻感,飄在云端的感覺。
那些就差一層窗戶紙未捅破的心心相印。
是最美好最快樂的時候。
多少次生死一線,他腦海中總會回想起那樣的溫馨畫面。
有不少人給他送女人,勸他娶妻。
甚至有人深情告白,想嫁給他。
可感情戛然而止在最美好的時刻,他又怎么可能接受別人?
他本來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
卻在依稀中聽到晚晚傷心欲絕的哭泣。
她求他不要死。
求他信她。
她哭得太傷心了。
讓他不忍聽。
他想告訴她,他一直信她。
從來沒有不信。
只是他無論怎么努力,怎么大聲說話,她好像都聽不到,一直在那里哭。
她的眼淚打濕他的手心。
他怎么舍得讓她哭呢?
她就像另一個自已,在這個孤獨的世界獨自前行,咽下所有的不甘和寂寞。
本質(zhì)上,他們是一樣的人。
他想盡辦法去安慰她,用盡全力讓她能看到自已。
只是,睜眼的那一刻,坐在床前的,卻不是她。
而是她的堂妹,蘇晚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