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余的手被他溫熱的大手握住,心里卻陣陣發(fā)冷。
他難道不知道,就是因為他來了她才害怕的嗎?
阿娘的死,有他多半的責任,他憑什么以保護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她面前,出現(xiàn)在阿娘面前?
但凡他有點良心,就該對這個躺在棺材里的可憐女人感到愧疚。
可他不會。
他的皇帝寶座就是無數(shù)尸骨堆積起來的,怎么會在意一個因為他而間接死掉的女人?
他根本沒有心。
更不要說良心。
晚余抽出手,神情疏離地對他比劃道:“皇上萬金之軀,不該到這種地方來。”
祁讓手上一空,這明顯的躲避讓他生出一絲不悅。
但他到底顧念她此時的心情,軟和著語氣道:“朕聽聞你在宮門口出了意外,放心不下,特地來看看你?!?/p>
晚余心里冷笑。
他只說放心不下,怎么不說放心不下的是什么?
是放心不下她的安危,還是怕她跑了?
“多謝皇上掛心,奴婢沒事?!彼直葎澋溃八廊说牡胤交逇?,皇上還是快回宮吧,叫人家知道了影響不好。”
“朕是真龍?zhí)熳?,百無禁忌?!逼钭屨f,“你不要擔心,朕是偷偷出來的,不會有人知道,朕在這里陪你一會兒就回去了?!?/p>
晚余說不動他,便也不再強求,走到棺材前跪下,抓了一把紙錢扔進火盆里。
門關著,屋里光線暗淡,照明的東西只有靈位前兩根白燭和這一盆跳躍的火焰。
祁讓走到側(cè)前方,雙手負在身后,靜靜看她。
她瘦小的一團跪坐在地上,一身素衣,粉黛未施,烏黑的頭發(fā)垂在身前,頭上只有一根素銀的簪子,這極致的黑白,襯得她越發(fā)可憐。
沒娘的孩子,怎么看都可憐。
但她好歹還能給她阿娘燒點紙錢,母妃死在冷宮的時候,自己連一把紙錢都找不到,只能在冰天雪地里,揚起一捧又一捧的雪為母妃送行。
想起那個流著淚站在漫天雪霧中彷徨無助的自己,他忽而對眼前的姑娘生出了一些同命相憐的感覺。
他走過去,在她身旁蹲下,也抓了一把紙錢扔進火盆:“不要難過,你沒了阿娘,還有朕,朕會一直陪著你的?!?/p>
晚余轉(zhuǎn)頭看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她想說,我不要你陪,你放過我,就是對我最大的恩典。
但這話她不能說,祁讓找過來,就是因為懷疑她,她真這樣說了,只會讓情況更加糟糕。
她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盡可能地在他面前裝可憐,越可憐越好。
她眨眨眼,兩行淚便倏忽滾落下來。
她就那樣凄婉哀傷地看著他,任由眼淚順著緊抿的唇縫滲進去。
祁讓伸手捧住她的臉,兩手的拇指將她的眼淚往兩邊抹,似乎不想讓她品嘗眼淚的滋味。
他幽深的鳳眸對上她朦朧的淚眼,火光跳躍間,兩人都從彼此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臉。
“不要怕,朕以后會對你好的。”他身子微微前傾,在她冰涼光潔的額頭印下一吻。
晚余強忍著想要推開他的沖動,假裝失控倒在他懷里,在他懷里痛哭出聲。
祁讓摟著她,幾乎不敢用力,感覺這個時候的她,就像一個精美但易碎的瓷器,稍稍用力就會碎裂。
因著她的眼淚,因著她的脆弱,因著她的主動依靠,他這一路上對她的種種懷疑,便漸漸消散了。
她對她阿娘如此感情深厚,斷不會丟下還沒有下葬的阿娘獨自離去。
只要暗衛(wèi)密切監(jiān)視,應該不會出什么岔子。
等她明天送完葬回了宮,自己再好好的補償她。
她沒了阿娘,和江家的人又沒什么感情,以后就只能和自己相依為命了。
正想著,門外突然響起腳步聲。
隨即,就是胡盡忠驚訝的聲音:“沈小侯爺,你怎么來了?”
晚余心下一驚,明顯感覺到祁讓抱著自己的手緊了緊。
她的眼淚瞬間就沒了,只剩下滿心的惶恐。
長安是來看她的,卻不知道祁讓也在。
祁讓如此多疑,看到長安,肯定又要想很多有的沒的。
這可如何是好?
她忐忑不安,一時沒了主意,就聽沈長安問胡盡忠:“胡公公,你怎么也來了?”
胡盡忠說:“咱家是奉皇上之命,陪晚余姑娘回來送葬的?!?/p>
“哦?晚余姑娘回來了嗎?”沈長安驚訝道,“皇上竟然準她回來送葬,真是慈悲為懷?!?/p>
“是啊,皇上對晚余姑娘好著呢!”胡盡忠說,“沈小侯爺不知道嗎,咱家以為你是特地來瞧晚余姑娘的。”
“胡公公說笑了,皇上的決定我如何得知,我是聽聞晚余姑娘的母親去世,總覺得這當中有我的責任,心中很是愧疚,想過來燒幾捻紙,上一炷香,以表歉意?!?/p>
“沈小侯爺有心了,這事跟你沒什么關系,你不要往心里去?!?/p>
“可我終究于心不安?!鄙蜷L安說,“這靈堂怎么關著門,晚余姑娘在里面嗎?”
“啊,對……晚余姑娘她……她想和她阿娘單獨待一會兒,不,不想讓人打擾?!焙M忠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
這么一會兒功夫,祁讓已經(jīng)收起了短暫的溫情和憐惜,冷漠和猜疑重新回到他臉上。
他將晚余從懷里扶出來,目光灼灼盯著她:“沈長安來了,你們是不是約好的?”
晚余慌忙搖頭。
沈長安都說了不知道她回來,祁讓還這樣問,疑心病真不是一般的重。
她確實沒和長安約好,因此也不算撒謊,目光坦蕩地和祁讓對視。
祁讓沒再追問,起身躲去了門后。
房門隨即打開,將他的身子遮擋起來。
沈長安邁步走進靈堂,在晚余背后停下腳步。
晚余跪坐在地上,轉(zhuǎn)過頭向他看過去。
沈長安穿著一身象牙白的袍服,外面罩了件純黑的斗篷,頭上沒有戴發(fā)冠,只束著一根黑色緞帶。
在外人眼里,他和晚余沒有任何關系,這樣的裝扮,已經(jīng)是他所做到的極限。
他再憐惜晚余,再為亡者痛心,也不能穿純白的衣裳。
他逆光而立,高大的身形又遮住了光,投下的陰影將女孩子清瘦的身子完全籠罩,仿佛一個密不透風的擁抱。
他看著她,目光溫柔而悲憫,如果有可能,他更想親手抱抱她,而不是用影子來代替。
“晚余姑娘……”他只能用這樣生疏的稱呼叫她,雖然他更想喚她一聲“晚晚”。
他不叫她小余或者阿余,因為晚余和他說過,這個名字是江連海取的,江連海覺得她的出生很多余,便照著家里其他姐妹的晚字,給她取名為余。
她很不喜歡這個名字,卻連更改的權(quán)利都沒有。
于是他便和她阿娘一樣叫她晚晚。
像今天這樣叫她“晚余姑娘”,還是頭一回。
晚余心痛不已,卻要強忍淚水,借著起身和他見禮的動作,飛快地向門后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