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甥三人回了止戈院,到了自己的地盤,陳稚魚才自在幾分,拉著舅母和阿弟回了主屋后,便叫喚夏將一早就準備好的飯菜端了上來,自己也左轉(zhuǎn)右轉(zhuǎn)不停歇。
“一路來京辛苦,又在婆母那兒說了許久的話,想來肯定是餓了,喚夏,再去將準備的糕點端來。”陳稚魚一溜煙兒地說著,手上拆著在京市上買的綠茶,又道:“這茶是我偶然得的,滋味不錯,你們也嘗嘗。”
拆了茶,泡了些,不像府上規(guī)矩繁雜、講究,就如同在家時那般,尋了好看的瓷杯,丟了些茶葉進去,沸水一滾,便遞到了舅母和阿弟面前。
做罷,總覺得哪里沒夠,又要起身,就被江舅母一把按了下來,看她忙得鼻尖都出了點汗,目光憐惜地看著她,拿了帕子在她鼻尖拭了一下,道:“像個小陀螺似的,一回來就忙個沒完,快些坐下別忙活了?!?/p>
陳稚魚乖巧地任舅母擦汗,抿唇一笑,聲音都不自覺的撒起嬌來:“總是想把我得到所有的好的都給舅母和阿弟看看,總怕招待得不好……”
江舅母輕嘆:“已經(jīng)做得夠好了,這么大個院子,就你和陸少爺兩個人住啊,我看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條,便知道你這日子過得是極順的。”
這個說不了謊,在京城,在陸家,在止戈院,就和陸曜來說,陳稚魚的日子確實是順的。
“咱們就開飯,一會兒陸少爺回來怎么好?其實我們也沒那么餓,再等會兒,看他何時歸家?。俊?/p>
陳稚魚忙道:“他今日可沒那么早回來,晚上說不準也是在外頭用,這些日子他忙得很,且還特意說了,舅母和阿弟來要,叫我一定要招待好,不論做什么都別等他?!?/p>
說著,夾了個大雞腿放在阿弟碗里,又給舅母添了碗雞湯:“都是您和阿弟愛吃的,快別說了,先填飽肚子吧!”
江舅母便不再多言,一頓飯,吃得很久,總是忍不住的說說笑笑,大多是說起家里的外祖母,舅父,街坊鄰居還有一些趣事兒。
說得一會兒,陳稚魚發(fā)覺阿弟安靜得緊,看了他幾眼,確定他是有心事,漸漸默了下來。
等到飯后,天色也不早了,江舅母困乏不已,陳稚魚親自將她送回西廂房,轉(zhuǎn)頭時見陳握瑜跟在身后,與他說:“你的廂房就在舅母旁邊,眼下是先去休息,還是回我屋里說會兒話?”
陳稚魚嫁進京中已有半年,這半年的時間足以發(fā)生很多事。
舅父升了官職,但依舊做著查案的事情,每日還是早出晚歸,表弟回了云麓,性子變得愈發(fā)沉重穩(wěn)當,時常將自己關(guān)在屋里,一關(guān)就是一整天,讀起書來比自己還要拼命,而他在這半年的時間里又長了一歲……
他們當中變化最大的還是阿姐,她身上滿是過去的影子,又仿佛同過去不一樣了,今日見她妥善地安排著一切,吩咐仆從的模樣,打理家事的模樣,還有她任勞任怨,伺候婆母的模樣,等等……
阿姐成長了,嫻熟了,可他看著眼里卻沉默了。
陳稚魚見他垂眸良久不發(fā)一言,亦斂了笑意靜靜凝望,心里漫過淡淡澀意。
待他紅著眼倔強抬頭,才溫聲笑道:“這是何苦?午膳時便瞧你魂不守舍,當著舅母面不便細問,如今四下無人,若有煩心事,說給阿姐聽聽可好?”
月洞門前青石鋪就的小徑上,傍晚的余暉打在兩人身上,姐弟二人并肩而立,道旁青植瘋長,葳蕤枝葉高過頭頂,將余暉篩成細碎的淡影。
秋風掠過,卷起滿地枯葉沙沙作響,也卷起陳握瑜眼底的潮意,面對阿姐溫和的言語,轉(zhuǎn)瞬便紅了眼眶。
“阿姐……如今你是大戶人家的少夫人,規(guī)矩繁多,我可還能像小時那般抱抱你?”
陳稚魚愣住,隨即心里漫起苦意,眼眸閃動,看著他微咽,風掃過眼眸,她眨去眼底的水意,朝著他展開雙臂,笑說:“都多大了?還要抱抱,真是拿你沒辦法?!闭f罷,主動上前將他抱住,隨后輕嘆:“阿弟,你長得比阿姐都要高了,再過兩年阿姐就抱不住你了?!?/p>
陳握瑜抱緊比自己矮五公分的阿姐,瘦高如青竹一般的少年,埋頭在阿姐的肩頭,無聲凝噎。
他不是個脆弱的人,卻總在阿姐面前掉眼淚。
陳稚魚滯住,喉頭哽住,眼里的淚水又溢了出來,手撫在他的背上,輕輕地拍了兩下。
幼時阿弟在外被人丟泥巴,那些頑童笑他無父無母,需要靠舅父養(yǎng)著,是個孤兒,他跑回家,不敢找舅父,也不敢找舅母,只仰著頭問她:“舅父不就是爹爹嗎?為何他們說我沒爹沒娘?”
她氣勢洶洶地拉著他去找人麻煩,拿著石頭要砸那幾個壞孩子,反被人狠狠一推,擦破了手皮坐在地上,
那時年幼,拼著不服輸?shù)膭艃?,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一把站了起來,指著他們惡狠狠道:“再亂說話,我就去找你們爹娘去!”
這樣的威脅是有用的,那些孩子四散而去,嘴里卻還在說:“大家都別和陳家的玩兒,他們只知告狀的!”
她渾不在意,只轉(zhuǎn)頭看著阿弟,在他淚光閃爍惶然至極的目光中,肯定地說道:“無需管旁人怎么說,舅父舅母是不是爹娘,都是我們最親最近的人。”
一直以來她都是這樣教阿弟的,但是自那以后,也明顯地感知到阿弟變了,在他知道舅父和舅母不是親生的爹娘,就愈發(fā)的依賴自己,儼然成了自己的小跟屁蟲。
那時家里人只道他們姐弟感情要好,但只有她清楚,阿弟的這般變化是為何,那些年,姐弟兩人在舅父舅母家,雖未受苛待,但也處出了相依為命的感覺。
思緒回籠,她的手撫到他的耳朵上,像小時那樣揉了揉,安撫他壓抑的情緒,哽著聲音道:“以前也不是個悶嘴葫蘆,有什么都會和阿姐說,怎么這次只知哭?可是要阿姐心疼心疼你?”
陳握瑜沒有出聲,慢慢放開了她,眼睛紅腫得找個兔子一樣,他抬起手臂狠狠擦了下眼睛,說道:“我……我回去休息了?!?/p>
陳稚魚便送他離開,兩人順著石板路,沒走幾步就到了,目送他進了屋,陳稚魚微微低頭,長出了口氣,轉(zhuǎn)身往回走,剛一抬頭,便見月洞門外青植旁邊,靜默地站著一人——
“夫君?”她訝異啟唇,連步上前,在他沉潤的眼眸中問道:“不是說今天會晚些回來嗎?”
陸曜垂首望著她泛紅的眼眶,日光下姐弟相擁的畫面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她抬手輕撫陳握瑜后背時的溫柔,指尖繞著少年耳際輕揉的親昵,都化作細細的針,扎得他心口發(fā)悶,明知那是妻弟,明知不該有這念頭,但無可壓制的醋意幾乎將他淹沒,他才發(fā)現(xiàn),他很不喜歡自己的女人去觸碰別的男人,哪怕他們一母所出,比之自己都更要親近。
忽的伸手扣住她微涼的手腕,轉(zhuǎn)身往回處而去,靴履踏碎滿地樹葉,良久才聽見他低沉的嗓音在耳邊流淌:\"今日舅母與阿弟至家,我特意趕完公務(wù)……原想著早些回來,與你一同迎他們進門。\"尾音輕頓,復(fù)而又道:“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p>
陳稚魚心下了然,心下動容他將此事放在心里,但也敏銳的察覺到他情緒微淡,心下猜測應(yīng)當是為這些日子彈劾一事,朝堂上的事不好問,就只好關(guān)心其他:“這個時候回來可曾用飯了?”
陸曜搖頭,陳稚魚啞然,心道舅母那時說的,還真和眼下對上了,便與他解釋:“不知夫君今日回得早,方才已和舅母他們用過了,您晚上想吃些什么?”
陸曜心緒不佳,話語就難免惡劣:“你們都吃過了,還管我做什么。”
這話沖的陳稚魚好半晌都沒反應(yīng)過來,見他面色沉厲,眼里隱有不耐煩的情緒,心里一時躊躇,連步子都緩了幾分,偏被他拉著,被動地走得很快。
粉唇輕抿,漸漸無聲。
陸曜說完以后,也自覺后悔不該同她說這般重話,明明她沒做錯什么,可那話說出口就如覆水難收……
靜默幾息后,他輕咳了一聲,對她說道:“給我煮碗面吧。”
“好?!?/p>
陳稚魚垂手去了廚房,臉上一絲笑意也無。
廚娘在收拾碗碟,見少夫人親自來了,忙上來問還需要什么,她搖搖頭,令她們自去忙活不必管她,隨即沉默著切菜,而后親手熱了鍋去煮面。
等她端著熱騰騰的面食回了主屋,陸曜就站在檐下等她,眼見著她垂首進了屋,便也抬腳跟了進去。
聽到他跟進來的腳步聲,陳稚魚垂著眼眸望向別處,道:“夫君先用,我去看看熱水,等您用過后再沐浴?!?/p>
說罷,就要離開,陸曜眉心一擰,知她是鬧脾氣呢,伸手將她拉住不與她這時候走。
陳稚魚沒看他,正要掙脫,就被他使勁拉進懷里,被迫叫他抱住。
陸曜心情本有些惡劣,剛要開口說什么,手背被一顆濕潤砸中,他一怔,掐了她的下巴迫她抬頭,看清她眼底的濕潤時,所有的情緒都卡在了喉間,一時無措起來。
“哭什么?”
陳稚魚淚眼朦朧看他,反問:“兇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