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妖族，道脈與生俱來，有強(qiáng)大的修行天賦，且壽命悠長，的確是天眷的種族。

　　但悠長的壽命亦有盡頭，壽限同樣是橫亙在每一個妖族面前的萬古難題。

　　妖族天生壽限五百一十八年，在不出意外、無有損傷的情況下，與神同壽。

　　“妖”之一字，天生而貴。得享此福，亦是應(yīng)當(dāng)。

　　但私心豈有盡頭，誰能笑對生死?

　　自古而今，對壽限的探索未有休止。

　　超凡之修行當(dāng)然是大道正途，有志之士所奮求。但修行之路，如赤足攀峰，越往高處越險峻……能至頂峰者，千萬妖怪無一二。

　　天不絕萬物生機(jī)，在大道之外，亦有罕見路途。

　　相傳世上有一座不老泉，泉水永世不竭，三百三十三年落一滴，十滴方可合一口，飲之能長生。

　　普通妖族，飲之可與真妖同壽。

　　真妖服之，亦能在真妖壽限之外再延年!

　　寶泉天地隱，無福之妖不得見。

　　這妖界的傳說，姜望當(dāng)然不知曉。

　　所以對于這衰老妖怪的悲歌，他也不如何在意。

　　骷髏所演進(jìn)的形態(tài)，雖是越來越強(qiáng)，但也并未超出他的掌控去――他推測這骷髏的實(shí)力，應(yīng)該與豬大力的力量層次有關(guān)。

　　由此可以推導(dǎo)，這骷髏的出現(xiàn)，或者是神霄之地的某種考驗(yàn)。

　　因?yàn)檎嬲奈ｋU，并不會顧及目標(biāo)的修為。只有特定的考驗(yàn)，才會有所尺規(guī)。

　　妖族的妖兵層次，相當(dāng)于人族騰龍修士，妖將層次，相當(dāng)于人族內(nèi)府修士。

　　他姜望作為名字可以篆刻于修行史碑的青史第一內(nèi)府，在這個層次的力量運(yùn)用，可以說遍覽古今，亦在絕頂。

　　若是在他的掌控之下，豬大力都通不過這種對應(yīng)力量層次的考驗(yàn)。那神霄之地這種考驗(yàn)的難度，恐怕遍覽現(xiàn)世與妖界，也沒多少存在能安然通過……考驗(yàn)也就不成為考驗(yàn)。

　　令他驚疑的是，這個骷髏演變到現(xiàn)在，所形成的詭異老者模樣，竟與豬大力如此相似。也不知是本就因豬大力而誕生，還是在戰(zhàn)斗的過程里吸收細(xì)節(jié)、逐漸形成。

　　不管怎么說，它的成因奇詭，有太豐富的可能性。

　　為了不讓豬大力生疑，姜望未有動用三昧真火，但也有意減緩了殺敵速度，給自己更多補(bǔ)充知見的時間。

　　“道……道主!他剛是不是在說，不老泉!?”豬大力在心中激動地問道。

　　豬大力修為雖然不行，但常在道上混，形形***的妖怪接觸得多，什么都知道一些，卻也聽過這不老泉的傳說。

　　雖然說太平道成員品德高潔，“心中自有太平業(yè)，爭權(quán)奪利俗事耳”，但長生不老，豈曰俗事?

　　若有千載壽，何事不可求?

　　若有千載壽，他何愁不能看到理想實(shí)現(xiàn)的那一天?

　　“不要大驚小怪。不老泉算什么?”

　　姜望不知道不老泉是什么，作為太平道主，也不應(yīng)該不知道豬大力都知道的傳聞。但是這些并不影響他對不老泉的性質(zhì)做出判斷，知道它大約是什么寶貝。

　　“天材地寶、異物奇珍，世上無所不有，世俗無所能得。你聽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重要。抓到什么，才重要。@*~~”

　　伴隨著這樣智慧的話語，豬大力浮躁的心緒漸而平靜下來。

　　他深深感覺到，自己和道主的境界之間，的確有著鴻溝。非止于修為、力量、眼界，更是一種心境。

　　面對不老泉這樣的世界瑰寶，即便尊貴如天妖也很難保持鎮(zhèn)定。歷史上為爭奪不老泉，有過多少血雨腥風(fēng)，其間又不是沒死過天妖!

　　可就連不老泉，也不能讓道主動容!

　　何其偉岸。

　　豬大力還陷在深深的感動之中，來自于太平道主的絕妙刀術(shù)，已經(jīng)再一次將對手?jǐn)赜诘丁?br>
　　下。

　　對于這個對手長相類己、似老而衰，豬大力倒是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觸。只當(dāng)做一種秘藏詭異的外在表現(xiàn)。

　　他還很年輕，沒到恐懼衰老的時候。

　　感受著刀勁的釋放，此身緘默，斜提長刀對死尸。須臾，身前那具衰老的尸體如水流去，竟然滲入了地底，無影無蹤。

　　“這―次徹底被消滅了?”

　　豬大力心中剛剛生起這樣的念頭……

　　咕咕咕，咕咕咕。

　　如泉眼鼓泡的聲音又再響起。

　　就在那具衰老尸體消失的地方，在那腐葉枯枝的縫隙里，鼓起了一個又一個透明的水泡。此生彼滅，起起伏伏。

　　在視覺之中，它詭異密集。

　　在聽覺之中，令聽者感到煩惡厭棄。

　　在某個瞬間，所有的水泡都消失了。

　　嘈雜在一瞬間歸于寧靜。

　　只剩下一個最新誕生的水泡，越來越大，越來越纖薄。其上映照林葉，反折旭光，泡影疊疊……

　　那層層疊疊的泡影，似是一幕幕故事正在發(fā)生，似是正在演化誰的一生。但光影太過精微、太過細(xì)小，瞧不清究竟是什么樣的故事、什么樣的主角。

　　越是去細(xì)瞧，越是不真切。但越是去琢磨，越是感懷莫名。

　　啪!

　　這個巨大的泡影破滅了。

　　使得于此時立于此地者，似在幻夢中驚醒。

　　恍惚從來是一夢，此身雖在，此心誰明!

　　前方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方白石。

　　腳下這條林蔭小道，延至白石而折轉(zhuǎn)，不知轉(zhuǎn)向何處。

　　白石之上，坐著一個癡肥的身影。

　　穿著一身黑色夜行衣，戴著純白色的面具，背負(fù)……雙直刀。

　　他沒有回頭。

　　就這樣背對著從彼路走來的豬大力，沉肅地開了口:“世間有不老泉，飲之能長生?！?br>
　　相較于那個衰老版豬大力的渾噩痛苦，這一位的聲音是清醒而渾厚的，也更接近于現(xiàn)在的豬大力的聲音。

　　“在遠(yuǎn)古時代的那場大戰(zhàn)里，妖族遭遇了一場有史以來最大的潰敗，徹底失去了主導(dǎo)現(xiàn)世的能力，不得不倉皇撤離。

　　作為與現(xiàn)世同存，主導(dǎo)現(xiàn)世萬萬年的偉大種族。妖族離開的過程雖然狼狽，但也在倉促之間，帶走了一些珍貴的事物。

　　不老泉便是其一。

　　失去了不老泉的不老山，成為平庸的山。

　　離開了不老山的不老泉，失去了永恒的活源?！?br>
　　坐在白石上的這個身影，以一種經(jīng)歷了許多故事的滄桑語調(diào)，如是講述道:“后來撤離的通道被人族截斷，預(yù)定的九個大世界也全部被毀掉，巔峰強(qiáng)者接連隕落，我們妖族被趕到了天獄世界……

　　遠(yuǎn)古妖皇定地風(fēng)水火、重演天地，妖族大賢同心奮力，犧牲無數(shù)，終于點(diǎn)亮了混沌世界。帶走不老泉的那位先賢，也在遍尋此界后，以無上神通，給不老泉安了新家，再續(xù)活源。

　　不老泉是世界之寶，它的存在本是天眷。

　　縱覽妖界歷史，常有壽衰之強(qiáng)者，尋到了不老泉，得以再續(xù)輝煌神話。@·無錯首發(fā)~~

　　我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到現(xiàn)世。就像不老泉一樣，就像不老泉予我們的恩典一樣……迎來新生?！?br>
　　白石上坐著的身影慢慢說道:“我曾經(jīng)有過很重要的存在，但后來都失去了。我經(jīng)歷過太多太多的遺憾，全都不能夠挽回。

　　很多年以來，我一直在追尋不老泉的傳說。當(dāng)我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找到它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

　　“它早已枯竭?！?br>
　　他轉(zhuǎn)過身來，揭下那張純白色的面具，露出一張果然和豬大力一般無二、只是成熟許多的臉。

　　在這張癡肥的、絕不英俊的大臉上。

　　有兩行濁淚垂下來。

　　。

　　他就用這雙滾動著濁淚的眼睛，定定地看著豬大力，也似看到了主導(dǎo)這具身體的存在——

　　“你活之何益?”

　　此情此景此言，豬大力毛骨悚然。

　　寄念于太平神風(fēng)印的太平道主，也難去駭意。

　　或許他之前想的都不對，面前這個骷髏、這個妖怪的來源，還存在另外一種更驚悚的可能——這個骷髏真的就是豬大力!

　　或許不是什么幻影，不是什么造物。

　　而是真實(shí)的豬大力，從未來的某個時刻走來，與現(xiàn)在的豬大力相逢!

　　不老泉，不老泉，是怎樣一個不老?

　　多少萬年以前的那位羽族傳奇，究竟在這神霄之地埋藏了什么?

　　思考尚未有一個結(jié)果，白石上的癡肥身形已經(jīng)動了。數(shù)十步的距離一個閃身便掠過，雙直刀在空中劃出殘酷的死弧。

　　太平寶刀錄!

　　不，是脫胎于此，更精湛、更完美的刀招。

　　耳聽得鏗鏘連響，眼見得刀光流電。

　　豬大力完全混淆了觀感，愣愣得感受著五光十色的一切，根本分不清哪招是哪招，哪個占了上風(fēng)。

　　倏然!

　　一泓刀光斜掛長空，

　　那復(fù)雜的光影定止不動，一切嘈雜的聲響全都靜了。

　　豬大力看到自己的右直刀，已經(jīng)貫入對面那個更強(qiáng)更成熟的豬大力的心口。

　　他看到對面那個豬大力，滄桑而痛苦的眼睛，漸漸失去神采。

　　沒有聽到什么遺言，沒有什么其它變故。

　　啪!

　　這具癡肥的尸體，像個水泡一樣破滅了。

　　再沒有重現(xiàn)。

　　樹林幽幽，枝葉稀疏。冷風(fēng)不寧，光影明滅。

　　此時此刻，豬大力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傷，像有一只從天而降的鐵錘，將他的心……砸了個稀巴爛。@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悲傷。

　　“五次。”

　　于此刻主導(dǎo)這具身體的太平道主，只是平靜地計了數(shù)，毫無波瀾地審視這場戰(zhàn)斗。

　　這個與所謂“不老泉”有關(guān)的骷髏，像是復(fù)刻了某種由死而生的過程，一次次地敗而復(fù)現(xiàn)，一共有五次之多。

　　五，有什么特殊意義?

　　五行是五，五官是五，五臟是五，五府是五……

　　“道主，他真是我的未來嗎?”豬大力在心中問道。

　　“我不相信什么命定，但時光的力量確實(shí)存在，命運(yùn)的力量常令我困窘……”太平道主非常真誠地回應(yīng)道:“或者可以這樣說，每個妖怪都有無限的可能，而這或許是你其中的一種未來?！?br>
　　豬大力一時怔然，喃喃出聲:“我殺死了我的未來?”

　　這時候他才感覺到，道主的意念如潮退去，自己已經(jīng)恢復(fù)了對身體的控制。

　　“你殺死了你的不幸?！币粋€聲音冷不丁響起。

　　豬大力驟然回身，便看到了遍身傷痕、血跡斑斑的蛇沽余。

　　在確定那個骷髏是神霄之地的某種考驗(yàn)后，蛇沽余的去向，就不再成為問題。

　　蛇沽余若是通過，自然無事。若是不通過，想來也就像那些水泡一樣，無聲無息的破滅了。

　　“我殺死了……我的不幸?”豬大力看著突然出現(xiàn)的她，仍然困惑。

　　此時的蛇沽余，瞧來虛弱無比。但端坐鏡中世界的太平道主卻深知，這一刻身上赤紋顯現(xiàn)的蛇沽余，才是她最危險的時候。

　　她身上的傷口瞧來密集而猙獰，但都是不會影響廝殺的傷――顯然是在戰(zhàn)斗的過程中，特意進(jìn)行了交換。

　　如果說神霄之地的這種考驗(yàn)，是依托于目標(biāo)的某種未來，那么自身現(xiàn)在的實(shí)力越弱，考驗(yàn)的難度就越低。

　　豬大力借助太平道主的力量來度過考驗(yàn)，在某種程度上，當(dāng)然是一種取巧的行為。事實(shí)上若讓他自。

　　己來面對，必然已是十死無生的局面。

　　由豬大力所面對的危險，可以大略推斷出蛇沽余遭遇到了怎樣的對手。這個蛇女的強(qiáng)大，可能也遠(yuǎn)不止于她所表現(xiàn)的那些。

　　這個神霄之地還真是臥虎藏龍!

　　“我們生來入苦海，啼哭在囚籠，命定的一切都是苦厄。如果說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是你的宿命。那你斬殺了他難道不是斬殺了你的不幸?”蛇沽余的眼神淡漠無情緒，但肢體語言難掩警惕。

　　關(guān)于不老泉的傳說，她也是在臨霧蛇家的隱秘記載中得知。

　　相較于懵懵懂懂撞進(jìn)神霄之地來的太平鬼差，她這個天榜新王多少知道一些隱秘。

　　清楚適才的考驗(yàn)，或許是傳說中的“宿命泡影”。

　　相傳不老泉水飲之可長生，水面能將訪客的一生照映。

　　重寶必有重劫在。

　　要靠近不老泉，就必須經(jīng)歷“宿命泡影”。

　　這一劫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現(xiàn)在的自己，挑戰(zhàn)未來的自己。當(dāng)然實(shí)力會限制在相應(yīng)層次，“現(xiàn)在”對“未來”，也多少有些影響――她正是借助于此，才度過最后的關(guān)隘。

　　她已然經(jīng)歷，已然度過，已知此劫之艱難。故才深覺度過宿命泡影而毫發(fā)無傷的豬大力，是何等可怕!

　　“生來入苦海，啼哭在囚籠?！?、“命定的一切都是苦厄。”

　　倘若在場的是羊愈或者鼠伽藍(lán)，就能聽出來，蛇沽余所描述的觀念來自“苦籠派”。

　　苦籠派并不是一個有著具體組織架構(gòu)的教派，或者說妖族歷史上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教派，但已經(jīng)被摧毀了。

　　現(xiàn)在來說，它更多只是一種理念，在黑暗之中有一些不多的認(rèn)同。

　　輝煌時代的破滅，也一并擊碎了許多妖族與生俱來的驕傲。淪落到天獄世界里，從萬界主宰，淪為諸世囚徒，更是所有妖族都難以接受的痛楚。

　　在這種痛苦和絕望之中，有妖族奮進(jìn)，有先賢犧牲，有知恥后勇，有志在不餒……也自然誕生了一些極哀的思想。

　　其中的典型，就是苦籠派。

　　苦籠派的妖族認(rèn)為，妖界并不是一個真正的世界，在此世誕生的妖族，生來就是囚徒。他們認(rèn)為生命是無邊苦海，活著是永世煎熬。

　　唯有死亡，才能夠有真正的解脫。

　　他們認(rèn)為毀滅一切，才是對抗囚籠的方法。他們畢生都在追尋一種璀璨的死亡方式，認(rèn)為生命只有在燦爛的死亡中，才能夠得到升華。囚籠不僅加于此世、加于此身，也落在命途，唯獨(dú)在毀滅中尋到意義，才能夠擺脫與生俱來的桎梏。

　　豬大力當(dāng)然不懂什么是苦籠派，聽不懂蛇沽余的悲觀闡述，不知道她是在傳播理念，還是某種試探……甚至于也完全感受不到蛇沽余對自己的戒備。

　　只是懵懂地收刀入鞘:“我聽不太懂你說的什么，我只是覺得好像有什么難過的事情發(fā)生了……但是往前走吧。這一路總會有個結(jié)果。”

　　他仍然是一貫的深沉語氣，但在安然度過宿命泡影的前提下，這種深沉有了被思考的意義。

　　感覺到豬大力的毫不設(shè)防，蛇沽余稍稍降低了一點(diǎn)警惕，行走之間，雙刀忽隱忽現(xiàn)。在游過葉隙的光影里，她莫名想起在那個平平無奇的客棧里、那個對鏡獨(dú)妝的午后。

　　想起鏡中的那個自己。

　　語氣莫名地問道:“你覺得未來是什么樣子?是你剛剛看到的宿命嗎?”

　　豬大力想了想，非常認(rèn)真地說道:“如果說一定有一種未來會實(shí)現(xiàn)，我相信是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