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守衛(wèi)的番役顯然沒料到易子川會主動要求出面,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復(fù)冷峻,躬身道:“王爺,廠公交代,請您安心休養(yǎng),外面雜事……”
“龐巡撫乃封疆大吏,親自前來探望,本王若避而不見,豈非失禮?”易子川打斷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帶路。”
番役猶豫一瞬,終究不敢強行阻攔一位親王,尤其是這位親王此刻眼神銳利,雖面色蒼白,卻自有一股迫人氣勢。他只得低頭應(yīng)道:“是,王爺請隨小的來。”
前廳之內(nèi),燈火通明。
蟒袍太監(jiān)果然正與一位身著二品錦雞補服、體態(tài)微胖、面白無須的中年官員周旋。那官員正是江南巡撫龐青元,他身后還跟著七八名州府官員,個個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龐青元一臉憂國憂民、感同身受的焦慮,聲音洪亮:“廠公!王爺在卑職轄境內(nèi)遇襲,此乃卑職失職!卑職聞訊后五內(nèi)俱焚,夜不能寐,若不親眼見到王爺安然,卑職……卑職實在無顏面對陛下,無顏面對江南百姓??!”他說得情真意切,幾乎要捶胸頓足。
蟒袍太監(jiān)面無表情,尖細的嗓音像冷風(fēng)吹過瓷器:“龐大人言重了。王爺只是受了些驚嚇,略有皮肉之苦,需靜養(yǎng)。您的心意,咱家定會轉(zhuǎn)達。至于地方治安……陛下自有圣斷?!?/p>
“廠公……”龐青元還待再說,眼角的余光瞥見易子川在番役引領(lǐng)下步入廳堂,立刻轉(zhuǎn)換表情,搶步上前,一揖到地,聲音帶著哽咽,“王爺!下官龐青元,護駕來遲,罪該萬死!王爺您……您鳳體無恙否?”他身后的官員們也呼呼啦啦跪倒一片。
易子川腳步虛浮,恰到好處地輕咳兩聲,抬手虛扶:“龐大人請起,諸位請起。賊人猖獗,與諸位大人何干?本王并無大礙,勞煩掛心了?!彼抗鈷哌^龐青元,只見對方雖表現(xiàn)激動,但眼神深處卻是一片清明,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王爺洪福齊天!真是萬幸,萬幸!”龐青元起身,仔細打量著易子川的臉色,語氣充滿后怕,“聽聞賊人兇悍異常,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刺親王,簡直駭人聽聞!王爺可知那伙賊人的來歷?廠公在此,想必已掌握線索?”他話里有話,既表了關(guān)心,又將問題拋給了內(nèi)行廠。
蟒袍太監(jiān)細長的眼睛瞇了瞇,淡淡道:“案情尚在偵辦,不便透露?!?/p>
龐青元立刻恍然狀:“是下官唐突了,廠公莫怪。”他又轉(zhuǎn)向易子川,無比懇切道:“王爺,此地官驛簡陋,不利于養(yǎng)傷。下官已在巡撫衙門備好靜室,一應(yīng)藥物人手俱全,護衛(wèi)亦更周全,不若請王爺移駕……”
“不必了。”易子川婉拒,聲音雖輕卻堅定,“廠公安排甚妥,本王在此處很好。一動不如一靜?!?/p>
龐青元被拒,臉上并無絲毫不快,反而更加愧疚:“是下官考慮不周。只是王爺萬金之軀,若有絲毫閃失,下官百死莫贖。不如這樣,下官從撫標(biāo)營調(diào)一隊精銳過來,協(xié)助廠公護衛(wèi)官驛,確保萬無一失!”
此言一出,廳內(nèi)氣氛瞬間微妙起來。巡撫的兵要插手內(nèi)行廠控制的防務(wù)?
蟒袍太監(jiān)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龐大人是信不過咱家?guī)淼娜???/p>
龐青元連忙擺手:“不敢不敢!廠公麾下自然都是精銳。下官只是……只是想著人多力量大,更能確保王爺安全,絕無他意!絕無他意!”他額頭似乎滲出了細汗。
易子川冷眼旁觀,心中雪亮。龐青元此行,刺探虛實、撇清關(guān)系、示好表忠、甚至可能想趁機塞人監(jiān)視……種種心思,混雜在那張看似誠懇的官樣面孔之下。他此舉,確實在某種程度上攪動了內(nèi)行廠布下的這潭靜水。
“龐大人的好意,本王心領(lǐng)了?!币鬃哟ㄔ俅伍_口,聲音帶著明顯的疲憊,“護衛(wèi)之事,廠公自有安排。本王有些乏了……”
這是送客的意思。
龐青元何等識趣,立刻道:“是下官叨擾了!王爺您千萬保重鳳體,好生休養(yǎng)!有任何需要,盡管吩咐下官!下官告退,告退!”他帶著一眾官員再次行禮,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廳內(nèi)重歸安靜。
蟒袍太監(jiān)轉(zhuǎn)向易子川,臉上看不出喜怒:“王爺不該出來的?!?/p>
“龐巡撫‘盛情難卻’,本王若一直避而不見,反倒惹人猜疑。”易子川淡淡道,“只是沒想到,他會提出增派護衛(wèi)?!?/p>
太監(jiān)冷哼一聲:“跳梁小丑,自作聰明。咱家倒要看看,誰敢往這里伸手?!彼捴袣C凜然。
易子川不再多言,微微頷首:“本王回去休息了?!?/p>
回到房間,關(guān)上門,易子川靠在門板上,緩緩?fù)鲁鲆豢跐釟狻@呦碌膫谝蚍讲诺膹姄味囮嚦橥?,但他的大腦卻在飛速運轉(zhuǎn)。
龐青元的到來和提議,雖然被駁回,但卻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證明外面的局勢并非鐵板一塊,各方勢力都在蠢蠢欲動。這對他來說,或許是可利用的混亂。
而更重要的是,影牙應(yīng)該已經(jīng)將消息帶給張鋒了。現(xiàn)在,永濟糧棧那邊,想必已是暗流涌動。
他需要知道那邊的進展。但如何再次繞過監(jiān)視?
易子川的目光落在房間一角的銅盆和清水上。
他走到盆邊,挽起袖子,假裝凈手。水流聲中,他極其隱蔽地從袖中滑出一枚薄如蟬翼、小指指甲蓋大小的玉片,那玉片顏色與水近似。他指尖微動,將其悄無聲息地按入了銅盆邊緣一道不易察覺的細微縫隙之中。
這是他與此處唯一可能未被內(nèi)行廠徹底掌控的一個人——每日清晨前來送熱水和收拾房間的那個啞巴老仆——約定的極其原始的聯(lián)絡(luò)方式。那老仆是張鋒多年前布下的暗樁,平日在驛站身份極其卑微,不引人注目。
做完這一切,易子川擦干手,面色如常地回到榻上。
現(xiàn)在,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張鋒的消息,等待可能出現(xiàn)的變數(shù),等待下一個出手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