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瑤現(xiàn)在明白了,易從繁為什么要說那個人販子很懂拿捏人性。
她不止讓大人們感受失而復得,再得而復失的痛苦。
也讓那個孩子感受自己被放棄、被取代的痛苦。
他被關(guān)押了五年,受盡了別人想不到的折磨,他還是要堅強地撐著一口氣,等到爸媽來救他。
結(jié)果回到家發(fā)現(xiàn),爸媽已經(jīng)生了個健康的弟弟、打算過新生活了,已經(jīng)早就放棄他了。
他好像除了死,沒有別的路了。
那個人販子用這種手段,對一個盡責的法官進行極其殘忍的打擊報復,毀掉了她的一家。
不過聽到這里,楚瑤還是不明白,易從繁為什么會坐牢。
她試探著問:“易女士,你說你知法犯法……是因為你用非法手段報復了那個人販子嗎?”
畢竟這個故事太苦了。
她只是聽,她都恨不得把那人販子千刀萬剮。
不過易從繁卻搖搖頭:“不是,在我找到孩子之后,那個人販子落網(wǎng),已經(jīng)被判了死刑。”
“我知法犯法,是因為我想親手殺了我的孩子?!?/p>
易從繁隔著遠處拿到玻璃窗,看見她的孩子已經(jīng)在護工的安撫下安靜下來了。
她眼底的苦楚,卻依然沒有消散。
“我的大寶希望他弟弟能成為有用的人,可他的希望落空了。”
“在他死后一年左右,我們查出來,二寶是自閉癥。”
“影視劇里經(jīng)常美化自閉癥患兒,不止讓大家覺得這個病沒什么,有時候還要給他們加天才人設(shè)?!?/p>
“但其實只有極少部分是天才,大部分自閉癥患兒智力低下,發(fā)育遲緩,感知混亂,經(jīng)常會傷害自己,傷害別人?!?/p>
楚瑤默默點頭,她了解過自閉癥。
她在心域治療的時候,那邊也有自閉癥的小孩過去治療。
醫(yī)生為了讓他們的家長了解這個病,就去模擬過自閉癥小孩眼中的世界。
在正常人的耳中只是有一點點吵的噪音,在他們耳中特別的刺耳尖銳。
在正常人眼中只是稍微突兀一些的色彩,在自閉癥患者眼中都非常雜亂刺眼,令他們心煩意亂。
他們會有刻板行為,拒絕社交,每天重復一樣的事。
只要日常生活有一點點變化,他們都會強烈不安。
這種不安會變成情緒性行為,拿頭撞墻,咬自己,大吼大叫……都幾乎是他們的日常。
關(guān)鍵還沒有任何辦法避免。
因為產(chǎn)檢檢查不出來這個病。
等到發(fā)現(xiàn)的時候,孩子一般都兩三歲了。
“我的孩子很痛苦,我和我的丈夫也很痛苦?!?/p>
易從繁腦袋靠在鐵柵欄上,目光苦澀卻也溫柔,默默注視她的孩子。
“我無數(shù)次地想過,二寶要是沒有出生就好了?!?/p>
“我們的大寶回家后就不會那么難過,也許就能活下來。”
“這樣心煩意亂的日子過了很久,直到有一次,二寶發(fā)病,拿椅子狠狠砸我丈夫的腦袋、把他砸得頭破血流時,我做了個決定。”
“我和我的丈夫約好,帶上大寶的骨灰和二寶,我們一家人一起去死?!?/p>
“我們規(guī)劃了一條美麗的路線,好好旅游了一整天?!?/p>
“那天二寶特別乖,一整天都沒有發(fā)脾氣?!?/p>
“在傍晚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將車開到山上,在車里面燒炭,望著遠方橙黃色的落日,打算就此結(jié)束我們不幸的人生?!?/p>
“可就在我快失去意識的時候,二寶忽然輕輕喊了聲‘媽媽,我好難受’……我一下子反悔了。”
“我不想死了,我要開車門,但我丈夫死死按著我不讓我走,我和他糾纏很久,最后還是帶著二寶跳車逃跑了……”
“我丈夫直接開車追上來……我的腿就是他軋斷的。”
“但他當時一氧化碳吸入過多,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很快車就失控跌落山崖?!?/p>
“我丈夫死了。我斷了一條腿。”
“我因為曾提供制定計劃,并買了自殺用的木炭,協(xié)助他人自殺,構(gòu)成故意殺人罪?!?/p>
“但我中途反悔,進行阻止,并救下孩子,最終被認定為《刑法》第24條犯罪中止,減輕了處罰,最終判了三年?!?/p>
易從繁說到這里,立馬止住。
她曾經(jīng)是個法官,不知不覺就開始說法律條款了。
她不想再提這些,因為她也為自己心痛。
她讀了法學碩士,在基層法院工作了五年,通過一層又一層考試,29歲時坐到了法官的位置,大家都夸她年輕有為。
曾經(jīng)的她是那么的熱愛自己的職業(yè),那么想過好自己金子般的一生。
可最終,因為人販子的打擊報復,也因為自己人生道路上好幾次的錯誤選擇,她一步步過成了這幅樣子。
真是對不起當年努力的自己。
頓了頓,她又突然低聲笑了笑,笑聲帶著深深的自嘲。
她忽然想到,這些悲慘的事發(fā)生后,她那些長輩的態(tài)度。
真的很好笑。
當初那么多親戚勸他倆再生一個小孩。
還以過來人的身份,信誓旦旦地說,只要再生一個,他們的夫妻關(guān)系就必定能穩(wěn)住,失去一個孩子的傷痛就必定能治愈。
后來真生下來了,孩子有問題。
當初勸他們生小孩的那些長輩,各個都躲得遠遠的了。
包括她公公婆婆和爸爸媽媽。
她公婆是完全沒管過二寶,她爸媽倒還照顧過幾天。
但很快也被二寶弄崩潰了,躲遠遠的了。
主要也是他們兩口子,都非獨生子女家庭。
爸媽和公婆還有很多健康的孫子孫女,就對這個溝通不了的自閉癥孫子,懶得再建立什么關(guān)系了。
二寶才在明明有長輩的情況下,還要來特殊兒童收容中心住。
哎,別人的意見,聽聽就行。
他們都只是隨便勸勸,真出了事,只有自己能負責。
她說完了,平靜地看向楚瑤,還有她身邊全程安靜的秦嘉淮。
本來這些事,她沒打算和別人說的。
一開始秦嘉淮也不知道所有的真相,不過他這幾年來了很多次。
他說他太太一直很記掛她,一直記得當年的恩情,如果不弄清楚她身上發(fā)生的事,她的心理病也會加重。
作為交換,他還給這家收容中心捐款,幫忙照顧過二寶。
易從繁收回目光,對楚瑤說:“謝謝你今天的蟹黃面。從此以后不要再記掛我了,也不要拿我做什么精神支柱了,我就是一個……做錯過很多決定、走錯過很多路的普通女人?!?/p>
楚瑤心里很亂,喉嚨也哽得厲害。
易從繁身上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的苦難,根本都不是正常人能想象的。
她現(xiàn)在還能站在這里,平靜地和她說這些話,她的承受能力已經(jīng)超過很多人了。
原來這十年來,自己的精神支柱,在正義法官的光環(huán)后面,也是個不幸的普通女人。
楚瑤不怎么會說安慰人的話。
她伸手,輕輕抱了抱易從繁。
易從繁剛才情緒還很穩(wěn)定,這一下卻控制不住,眼淚瞬間洶涌。
決定去死的時候,她沒哭,被判決要坐牢的時候,她也沒哭。
可這一個擁抱,忽然讓她覺得自己好委屈。
但這一生,早就沒有任何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