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銘仰最終還是沒把人帶回國公府。
他聽了聞蟬的建議,把人暫時安置在一家不起眼的客棧。
在那掀了半邊屋頂?shù)拿┎菸堇雉[過一場,兩人皆是渾身淋透,謝銘仰用先前屋里的被褥將人裹了,抱上二樓客房。
青春年少的意氣宣泄殆盡,理智才稍許回籠。
并不寬敞的屋里,有一道木板釘起的屏風,或是說圍擋,棠茵在一頭擦拭梳洗時,聽見另一端謝銘仰遲遲未離開。
秦旗傳信說了他定罪的處置,字里行間俱是不滿,棠茵卻覺得恰到好處。
此刻隔著略顯笨拙的木屏風,她問:“你往后打算怎么辦?”
稀疏平常的一句,仿佛謝銘仰如今的困局自己毫無牽涉,兩人還做著彼此心知肚明的假姐弟。
可下一瞬,年輕男人繞過屏風的動作,打破了這份錯覺。
棠茵胡亂扯來被褥裹到身上,只露出一顆腦袋,仰頭看那坦然到似在觀賞自己窘態(tài)的男人。
“你呢?”謝銘仰問,“你往后打算怎么辦?”
一縷打濕的額發(fā)滑落臉側,配上她嬌俏可人的樣貌,微微低垂面龐的神態(tài),顯露出更多無助。
“倘若你今日沒來,過幾日我就會離開上京?!?/p>
謝銘仰說:“可是我來了?!?/p>
他來了,便不會放她跟人離開,他要她換一條路走。
棠茵想,謝銘仰那樣我行我素的人,這或許已經(jīng)算得上,他在和自己打商量。
少女靜默著,良久,兩人都沒有出聲。
直到謝銘仰又說:“你打算跟那個人走,深思熟慮過了嗎?他可沒一個殷實的家境,供不起你在國公府的吃穿用度,你跟著他,就算他不始亂終棄,多半也是吃糠咽菜,相夫教子度此余生了?!?/p>
謝銘仰很清楚,這絕不是棠茵想要的。
她過慣了富足的生活,不想再如平民女子那般吃苦,身份的隱患懸于頭頂,她便拼命想靠嫁人換來后半世的富足。
謝銘仰不覺得她有錯,趨利避害是人之天性。
可她竟然為了躲避自己,甘愿草草尋一個男人將就,這便不被他理解了。
棠茵也知道自己太沖動,可現(xiàn)在她一點都不后悔。
“我的往后與你無關?!闭f完,像是又反應過來,棠茵又補充,“我方才只是隨口一問,你若不想答,就趕緊回國公府吧?!?/p>
棠茵忽然覺得,還是不公的。
謝銘仰就算身敗名裂,也還是國公府的嫡子,正經(jīng)國公的兒子。
就算仕途無望,他也能在家族庇護下一輩子錦衣玉食。
可自己呢?
像是以卵擊石,她將手中僅剩的一點籌碼,和謝銘仰的的情分也消耗掉了,粉身碎骨,前路一片渺茫。
低著頭,眼前忽然映入一雙濕透的靴。
“為何與我無關?”頭頂有道男聲問,“謝棠茵,你的往后,就不能和我有關嗎?”
少女攥著蔽體被褥的指節(jié),悄然收緊。
謝銘仰還在繼續(xù)道:“你考量過那么多人,那么多男人,怎么就不能把我也放進去?”
“你在怕什么?”
事到如今,兩人早有過肌膚之親,棠茵再也沒法理直氣壯地說“因為我是你的姐姐”,很怪異。
“因為我討厭你,”她只能想到這個說法,“我恨你這人……你那么聰明,卻又從不知給旁人留點余地,你只會拿你的實話刺我,只會自以為是地算計我……我不是怕什么,我只是討厭你,你明白嗎?”
謝銘仰垂著眼看她。
他這一路都在回味那間破茅草屋里,體會過怒火中燒的滋味。
聽見這番“討厭”的言論時,他半分不怒。
“假的。”因為他知道,棠茵沒有那么討厭自己。
他這輩子頭一回這樣清楚地感知到,棠茵對自己,應當是愛恨交織。
她嘴硬,說話總是講一半藏一半。
出口的是恨,被她有意藏起來的,就是愛。
棠茵咬牙,繼續(xù)恨他鋒芒畢露的聰明。
可她又更恨下一瞬,渾身狼狽卻又不損溫潤好相貌的男人,在她身前蹲了下來。
“但你不喜歡的那些,我能改?!?/p>
他說,“真的?!?/p>
……
國公府。
聽說棠茵已經(jīng)找到了,聞蟬也狠狠松了口氣。
與此同時,更大的麻煩也在接踵而至。
國公夫人在屋里閉門不出了七日,這天卻忽然叫了她和謝云章去蘭馨堂。
她還受著謝銘仰的囑托,要提前將棠茵非老國公親生的事告訴國公夫人,以為他后來和盤托出打下基石。
故而今日去,她也藏著話。
“都坐吧。”
屋里沒有旁人,連貼身伺候幾乎從不離身的秦嬤嬤也不在。
婦人枕著床頭,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光彩不再,顯露出這個年紀該有,甚至更過分的蒼老。
聞蟬跟著謝云章,坐在窗前兩張交椅上。
國公夫人的目光移來,聞蟬看得很清楚,她對自己仍是帶著怨毒恨意的,卻又生生壓制下來。
“我還記得三郎頭回到蘭馨堂請安,還沒這椅背高呢,一轉眼,竟也長這么大了?!?/p>
情分耗盡,甚至幾乎撕破臉皮的人,忽然開始憶往昔。
聞蟬就知道,她是有求于自己和謝云章。
身側謝云章顯然也感知到了,沒有出聲。
貴婦人蒼白的面上掩不住一陣煩躁,像是在惱他們不懂事,不給她遞臺階。
只能耐著性子繼續(xù)道:“如今三郎仕途坦蕩,我的兩個兒子卻一蹶不振,想來,是他們這輩子的運道,都落到你身上去了?!?/p>
說到此處,她目光意味深長,直直望向坐在正跟前的謝云章。
謝云章靜靜回望,仍舊一言不發(fā)。
國公夫人被褥下的手攥了拳頭,像是習慣了對這并非自己所處的兒子頤指氣使,哪怕到了今日,仍舊學不會低聲下氣。
她深吸一口氣道:“三郎啊,往后你五弟做了世子,甚至做了家主,你可都要像如今這般好好幫襯他,知道嗎?”
場面一時凝重到,周遭氣息都化成實質(zhì),難以被吸入肺腹。
在謝云章出聲前,聞蟬率先覆上他一邊手背。
反問國公夫人:“這是母親的意思,還是父親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