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宮的梨花盛開之時,祁讓正好從皇陵歸來。
他在皇陵為晚余建了衣冠冢,把晚余用過的一些舊物放進(jìn)了棺材里。
承乾宮有著太多關(guān)于他們的回憶,他把這里鎖了起來,除了他和日常打掃的宮人,不許其他人進(jìn)來。
推開院門,入眼便是兩樹潔白,如雪如玉,滿院芬芳。
樹下的搖椅上空無一人,上面落滿了花瓣。
他走過去,拂落花瓣,在椅子上坐下,閉了眼,躺在上面輕輕搖晃。
吱吱呀呀的響聲里,舊日光景在眼前一一浮現(xiàn)。
過去他常聽人說,人老了就喜歡回憶往事。
他覺得他可能也老了。
老的不是年歲,是心境。
他的心,在棺材落入墓穴的那一刻,就隨著那些舊物件一起被埋葬在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梨花飄飄而下,落了他滿身,仿佛春天為他舉辦的葬禮。
把他和過往都埋葬在了這個春天里……
輕輕的,有腳步聲響起。
他聽到了,卻沒有睜眼。
他甚至幻想著,是晚余在向他緩步走來,怕驚醒了他的夢,才把腳步放得這樣輕。
然而不是,徐清盞的聲音隨之響起,打破了他的異想天開。
“皇上,甘州那邊來信了?!?/p>
祁讓搖搖椅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隨即又搖起來,閉著眼睛懶懶道:“你念給朕聽吧,朕想瞇一會兒?!?/p>
徐清盞應(yīng)是,拆了信,清冷的嗓音伴著飛雪般的花瓣散落在院中。
信上說,沈大將軍和余娘子已經(jīng)平安抵達(dá)甘州總兵府,之所以走了這么久,是因為從西安往甘州的途中接連下了幾場暴雪,暴雪給民眾造成了很大的災(zāi)害,他們一面趕路,一面救助沿途的災(zāi)民,耗時四個月才走到甘州境內(nèi)。
信上又說,余娘子沒有入住總兵府,而是在總兵府附近另外置辦了宅院,帶著女兒和十幾個在雪災(zāi)中失去親人的孤兒住在那里,沈大將軍尊重她的決定,送了她幾個能干的下人和幾個身手好的護(hù)衛(wèi)。
信上還說,梨月小姐身體康健,一路行來都沒生過什么病,和余娘子收養(yǎng)的那些孩子相處很好,那些孩子也很喜歡她,幫著余娘子照顧她,她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當(dāng)?shù)氐沫h(huán)境,每天都過得很開心。
徐清盞念完了信,又將信紙折疊起來裝回信封里,咳了幾聲才道:“總體來說,一切安好,皇上可以放心了?!?/p>
祁讓嗯了一聲,面上沒什么波瀾,輕輕顫動的眼睫卻昭示了他內(nèi)心的悸動。
許久,他才慢慢睜開眼,對徐清盞伸出手:“扶朕起來,朕要回去批折子了?!?/p>
既然她們都安好,那他就放心了,余生他要做的就是照顧好佑安,治理好天下,給她們創(chuàng)建一個安定繁榮的太平盛世,好讓她們永遠(yuǎn)無憂無慮地生活在那片自由的天地。
徐清盞彎腰伸手將他扶起,幫他整理了一下龍袍,和他一起向外走去。
朱漆的大門緩緩關(guān)起,將那一院子的寂寥花事鎖在了高高的宮墻之內(nèi)……
江南春已老,塞上春來遲。
當(dāng)西北的消息送回京城時,皇后娘娘葬入皇陵的消息也隨著春天的腳步傳到了西北。
這天天氣晴好,湛藍(lán)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遠(yuǎn)處的雪山在陽光下閃爍著銀光,干燥而清新的空氣中帶著沙土和青草的氣息,這是邊塞春天獨有的味道。
紫蘇和梅霜帶著幾個下人在院子里漿洗衣物,晾曬被褥,晚余坐在院中的矮凳上,看著梨月和孩子們在院子里追逐嬉戲,臉上浮現(xiàn)出溫柔的笑意。
陽光灑在她身上,溫暖而舒適,在這里,沒有高高的宮墻圈禁,沒有刻板的規(guī)矩束縛,沒有沒完沒了的勾心斗角,她可以自由暢快地呼吸,隨心所欲地生活。
梨月咯咯笑著追著一個比她稍大的孩子跑,粉嫩的小臉上洋溢著純真的笑容。
晚余看著她活潑可愛的模樣,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佑安。
如果她們沒有出宮,明年的這個時候,佑安是不是也會追著姐姐跑了?
心頭泛起一陣酸楚,她連忙將這個念頭壓了下去。
她知道,佑安是皇子,注定要承擔(dān)起江山社稷的重任。
而梨月,她希望她能一直像現(xiàn)在這樣,自由自在地成長,永遠(yuǎn)不必被宮廷的規(guī)矩束縛。
“阿娘,阿娘……”梨月玩累了,跑回到她身旁,張開雙臂撲進(jìn)她懷里。
晚余將她抱坐在腿上,去親吻她汗津津的小臉。
院門外響起爽朗的笑聲,隔壁的大嬸領(lǐng)著自家三歲半的小孫子來串門,給晚余帶了一束剛開的杏花。
“余娘娘,給你花花?!毙〖一镌谀棠痰氖谝庀?,羞答答地把花枝舉到晚余面前,扭扭捏捏的樣子,逗得幾個大人都笑起來。
晚余也笑了,接過花向他道謝,放在鼻端輕嗅:“好香啊,你送我花,我送你什么好呢?”
小家伙歪著腦袋想了想,指著梨月說:“我要妹妹。”
大人們頓時哄堂大笑。
一個下人和大嬸打趣道:“你孫子精明得很呢,一束花就想把我們家小姐換走,長大了肯定是個精明的生意人?!?/p>
大嬸也笑:“那還不是余娘子把娃娃養(yǎng)得好,你瞧這粉粉嫩嫩,嬌嬌俏俏的,只怕那些養(yǎng)在皇宮里的小公主也不過如此了,你說她是真公主我都相信?!?/p>
晚余眉心微蹙,和梅霜紫蘇對了個眼神,隨即笑道:“大嬸過獎了,我家這小魔頭,可不敢和公主相比?!?/p>
大嬸不以為意,另起了話頭道:“說起皇宮,我家大兒子剛從關(guān)內(nèi)販皮貨回來,聽說宮里的皇后娘娘崩逝了,皇上傷心欲絕,大病了一場,幾個月都沒有上朝,天天守著皇后娘娘的棺槨舍不得下葬,直到最近天氣轉(zhuǎn)暖,才不得不將皇后娘娘送到皇陵安葬?!?/p>
晚余突然聽聞和自己相關(guān)的消息,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
過了一會兒才想,她人在西北,被葬入皇陵的,應(yīng)該是一口空棺材吧?
她心里說不清是什么感覺,舉目望向院墻外純凈湛藍(lán)的天空,和遠(yuǎn)處綿延起伏的雪山。
這樣也好,皇后葬入皇陵,一切塵埃落定,但愿祁讓能夠放下過往,好好把佑安撫養(yǎng)長大,做一個勵精圖治的好皇帝。
兒女情長,本就不該屬于帝王。
院門又響,沈長安穿著一身緋色廣袖的武官袍服,大步流星地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
親隨衛(wèi)央跟在他身后。
隔壁大嬸看到他,立刻收起了笑,恭敬地向他福身行禮:“沈大將軍安好!”
院子里嬉笑打鬧的孩子們也都自覺地停了下來,老老實實站成一排,看向他的目光又是崇拜又是敬畏。
沈長安對大嬸微微頷首算作回禮,不等和晚余說話,梨月已經(jīng)從晚余懷里掙出來,對他張開小手:“沈叔叔,抱……”
沈長安彎腰將她抱起,往空中拋了一下,又穩(wěn)穩(wěn)接住。
梨月最喜歡這樣,抱著他的脖子咯咯笑道:“再來,再來……”
“梨月,別鬧?!蓖碛嘟凶∷瑔柹蜷L安,“你怎么這會子過來了?”
沈長安一邊逗梨月玩,一邊和她說道:“你說的那個廢棄學(xué)堂,我已經(jīng)讓衛(wèi)央問過了,那里先前是一個落魄秀才辦的私塾,同時也收留一些因戰(zhàn)亂和災(zāi)荒失去親人的孤兒。
他原想著是用教書賺的錢來養(yǎng)活那些孩子,但這里的民眾并不熱衷于讓孩子上學(xué),因此他也沒賺到什么錢,反倒把自己的家底掏空了。
后來他生了一場大病,終日臥病在床,書教不下去,那些孩子也都跑了,只剩下一個半大的孩子不忍棄他而去,每日里沿街乞討,上山挖草藥換錢給他治病?!?/p>
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抱著梨月看向那群高高低低站成一排的孩子。
孩子們?nèi)季o張起來,失去親人無家可歸的傷痛,讓他們變得極其敏感,生怕下一刻就會被遺棄。
沈長安收回視線,接著對晚余說:“那秀才聽聞你想找個地方安置這些孩子,他說他可以不收你的租金,只希望你能在他死后,收留那個照顧他的孩子。”
“他生了什么病,很嚴(yán)重嗎?”晚余問道。
沈長安轉(zhuǎn)頭看了衛(wèi)央一眼。
衛(wèi)央撓撓頭道:“屬下沒問他是什么病,不過看起來是挺嚴(yán)重的?!?/p>
“是說梅秀才吧?”隔壁大嬸突然插了一句,“我知道,那個梅秀才得的是虛勞癥,這病最難治,死不了又活不成的,是個無底洞。
他一個外鄉(xiāng)人,在這里也沒什么親戚,好在他從前與人為善,積了不少德,街坊四鄰時常幫襯一二,奈何大家都不富裕,只能略盡綿薄之力?!?/p>
“你說他姓什么?”晚余心頭跳了一跳,“你說他是外鄉(xiāng)來的,可知是哪個外鄉(xiāng)?”
大嬸搖搖頭:“只知道姓梅,名字我不記得,具體哪個外鄉(xiāng),他也沒說過,但他學(xué)問是真的好。”
晚余心里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對沈長安說道:“帶我去見見他吧,我想當(dāng)面和他談一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