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書先生氣不過，便找上門，罵他是騙子。

那伯爺反咬一口，說教書先生貪圖富貴，說他女兒褲腰帶松。

還說既做了婊子，就不要再立牌坊，不想肚子大了被人指指點點，就老老實實做個外室，至少一生衣食無憂。

那幾句話，就像是在教書先生的心上捅了一把刀。

他回家的路上渾渾噩噩，一腳踏空，當場摔昏過去，被人送回家的時候，整個人只剩下一口氣。

三天后，那剩下的一口氣也沒了。

女兒操持完喪事后，本打算跳河尋死，跟著爹一道去，不想被個木匠救起來。

那木匠正是長平伯府請過來，替教書先生家修繕房子的人。

木匠無父無母，師傅在雪地里撿回的他。

他跟著師傅學了十年手藝，又給師傅白做了十年活，師傅死后，兒子接過家業(yè)，待他苛刻，他便自己出來接活單干。

他手藝不錯，這些年也存了些銀子，就問那女兒，愿意不愿意跟著他，若愿意，他護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輩子。

女兒看著面前老實巴交的男人，再看看已經顯懷的肚子，兩行眼淚流下來的同時，點了點頭。

就這樣，那女兒悄無聲息地賣掉了保定府的房產，田產，跟著木匠來開封府定居。

木匠一諾千金，等她們母子二人極好。

后來，那女子又懷過一胎，可惜沒保住，三個月就滑了胎，且不能再生養(yǎng)。

那木匠絲毫不介意，越發(fā)把那女子寵上天，也把女子的兒子當成親兒子一樣看待。

那女子見木匠真心，也還以一顆真心，就這樣，一家三口把日子過得蒸蒸日上。

變故出現(xiàn)在那家兒子中了解元之后。

那遠在京中的伯爺，也不知怎么就打探到了，派人來說情，話里話外是要把這個有出息的兒子接回去，繼承爵位和家業(yè)。

木匠操著一條長扁擔，直接把人打了出去。

說情的人來了三次，木匠用扁擔趕了三次。

事情過了幾個月，再沒有下文，夫妻二人都以為那伯爺歇了心思，也就沒有再多想。

兒子第一次春闈沒進得了考場，木匠還怪妻子，光顧著照顧他了，沒想著去寺廟里拜一拜，求求菩薩保佑。

第二次又是失利，木匠吐血醒來的第一句話，便是對妻子說——

要是沒有那一扁擔，兒子也不會是這個下場，我對不起兒子，對不起你。

妻子一下子回過神來。

是啊，這世上哪有這般巧合的事情，兒子兩次春闈失利，只怕和那位伯爺脫不了干系。

故事的最后。

娘拉著他的手說：兒啊，這世上最對得起咱們娘倆的人，就是你爹了。你爹走得時候心里不痛快，我得去陪陪他。

眼淚從宋平的眼眶里落下來。

娘去陪爹了，他卻成了孤兒，天大地大，他再也沒有家了。

……

回憶戛然而止。

宋平眼神狠毒地看著面前的女人，“賀湛英，那個伯爺，正是你的公公任迎山?！?/p>

賀湛英臉上，眼中都是驚懼。

做人三十三年，做鬼五年，她根本沒有想到任中騏還有一個庶弟叫宋平。

一旁，寧方生和衛(wèi)東君也面面相覷。

怪不得長平伯府早八百年前家底子就掏空了，一心盤算著用媳婦的嫁妝來填補虧空。

根子都是因為老的長平伯到處養(yǎng)外室啊。

那么問題來了。

寧方生大步走向兩人，他此刻已經變成自己的模樣，整張臉說不出的清冷。

“宋平，讓你兩次進不了考場的人，到底是任迎山，還是任中騏？”

“你是誰？”

宋平如臨大敵地看著面前這個黑衣人，然后目光越過他，落在他身后的少女身上。

“你又是誰？”

不等回答，他突然“噢”一聲，似乎明白過來。

“你們是來劫法場，想救走賀湛英的，我告訴你們，門都沒有?！?/p>

衛(wèi)東君抬眼去看寧方生：怎么回事，他還沒有從自己的夢里出來嗎？

寧方生闔了一下眼睛：好像是的。

衛(wèi)東君：為什么？

寧方生深目看了賀湛英一眼：可能是恨意太深吧。

“我們不想劫法場，宋平。”

寧方生誠懇而溫和：“我們只想弄清楚整個事情的真相，然后為你，向賀湛英討要一個公道。”

黑衣男人的眉眼浸在一層霧氣里，原本有些清冷的也因為這一層霧氣，而變得柔和起來。

他的身后背著一把生了銹的大刀，刀鋒卻寒光森森。

對了。

他剛剛說什么？

要為我討一個公道？

宋平的眼眶一下子熱了，十多年了，從來沒有聽到一個人，說要為他討回公道。

他目光在黑衣男人和大刀之間幾個來回后，終于開口。

“是任中騏。任迎山在派人來我們家鬧過幾次后，便因為酒色財氣沾得太多，很快就眼歪嘴斜地癱在床上了?！?/p>

果然是任中騏。

寧方生自然而然地接過話。

“任中騏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他是嫡長子，從小又頂著一個世子的頭銜，他絕不容許平白無故冒出來一個庶弟，來搶屬于他的東西。

偏偏任迎山見你中了解元，一心認為你是狀元之材。

而長平伯府日落西山，外頭不行，內囊也空了，急需要一個有本事、能入得了官場的人來為長平伯府沖鋒陷陣?！?/p>

寧方生突然停了一下。

“爵位不是任迎山想給誰，就給誰。任中騏居長居嫡，所得的一切名正言順，就算沒什么出息，朝廷那頭也不會同意由一個私生子承爵。

但任迎山對你的態(tài)度，讓任中騏產生了危機，而此人心胸一向狹窄，所以才會對你下手。”

“你怎么……”

宋平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黑衣男人，“都知道？”

“我說得對嗎？”

“對?！?/p>

宋平眼中露出痛苦：“我一進京，他就瞄上了我，不光毛頭，客棧的掌柜和伙計，任中騏統(tǒng)統(tǒng)都買通了，我根本就是插翅難逃。”

一切真相大白了——

任中騏嫉妒宋平的出眾，于是先發(fā)制人，用了一招釜底抽薪。

寧方生在心里無聲嘆出一口氣。

“所以第二次春闈，賀家背后的人也是任中騏。而賀家為了讓賀老大中舉，聽取了任中騏惡毒的計謀，對嗎？”

“我進賀家教書后，任中騏就想辦法接近賀湛年，和他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知己?！?/p>

宋平冷笑一聲：“賀湛年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做官，兩人一拍即合，狼狽為奸?！?/p>

“毛頭能被銀子買通一次，自然就能買通第二次，這人叛主不足為奇?！?/p>

寧方生不動聲色地看了賀湛英一眼，溫聲道：“她呢，真就為了嫁進高門，以身入局害你嗎？”

這時，沉默許久的衛(wèi)東君再也忍不住插話。

“這里面……會不會有什么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