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天監(jiān)這四句批語,相當辛辣直白。
就差指名道姓,罵崔峴是‘禍國災星’。
更令人瞠目的是,龍虎山道教、終南山道家跟著欽天監(jiān)一起開團了!
相比于欽天監(jiān),這對‘兄弟幫派’對‘天象論’的解讀,顯然更加權威。
而道教對崔峴的指控,也十分能站得住跟腳:此人違背天人感應、擾亂天地秩序!
道教龍虎山當代天師守拙真人,向圣上奏疏:
“臣夜觀天象,見熒惑入心宿,文曲晦暗,此乃‘邪說干正,天道失衡’之兆?!?/p>
“近聞開封有儒生崔峴,妄解‘天理’,謂其在人心而不在天。此論悖逆《尚書》‘天秩有禮’、‘天討有罪’之訓,輕慢天帝,褻瀆陰陽?!?/p>
“夫天理者,乾坤之常道也。今有人欲將‘天理’私據(jù)于方寸之心,則祭祀無義,禮樂無憑?!?/p>
“若人人皆言已心即天理,則君權神授何以尊?災異祥瑞何以察?此非治學,實乃亂天之經(jīng),逆物之情!伏乞陛下為萬民社稷計,正本清源,以全天道!”
不愧是道教,短短一番話,字字殺氣騰騰。
繼道教之后。
釋教,也出手了!
五臺山顯通寺當代主持,本湛法師指控崔峴混淆儒釋界限、破壞本朝正統(tǒng)思想。
他在呈給圣上的奏疏中,是這樣說的:
“臣伏聞開封崔峴詮釋‘心’、‘理’,此論危矣!其言‘天理非外鑠,本自具于心’,實與禪宗‘明心見性’之旨暗合?!?/p>
“若使此說盛行,則士子不讀經(jīng)書,百姓不敬綱常,皆以‘本心’為辭,綱紀何以存焉?”
“昔梁武帝溺于佛空而國亂,此乃前車之鑒。今崔峴以儒名行釋實,是以釋亂儒,其禍更烈于佛!”
“伏惟陛下明察,儒學之純正,關乎國本。若使此‘似儒非儒、似禪非禪’之異端淆亂視聽,則圣學將不圣,王道教化將根基動搖?!?/p>
釋道兩教,一攻一守,配合默契。
合力將崔峴扣上‘異端’的帽子!
事態(tài)從這里,二次升級。
王朝上下一片嘩然震動。
那崔峴,怎地一夜之間從‘大梁第一神童’,淪為‘人人喊打’的存在?
而且被釋、道兩教聯(lián)手傾力圍剿!
自‘百家爭鳴’結(jié)束后,千百年來,從未有這般離奇事跡。
堪稱曠古奇聞!
唯有站在王朝頂端的少部分人,驚駭意識到——
一場由崔峴引發(fā)的‘國本之戰(zhàn)’,打響了!
道、釋兩教為何殺氣騰騰?
不惜放棄‘世外高潔’秉性,也要置崔峴于死地?
當然是,崔峴從根源處,威脅到了他們的傳承本源!
所以,他們急了!
除此之外。
儒家內(nèi)部各個學派高層,同樣齊齊亮起了屠刀!
當民間老儒、無知懵懂讀書人叫囂‘經(jīng)賊崔峴’、‘《尚書》無錯’、‘稚子不配掌院’的時候。
他們根本想象不到。
崔峴在開封與桓應那場辯論,引發(fā)了多少位高權重之人的恐慌。
更令他們恐慌的是,崔峴,還繼任了岳麓山長的位置,擁有了崇高政治地位。
不可以!
必須要將此人盡快扼殺!
國子監(jiān)。
書房。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14歲,他才14歲??!這是哪里來的妖孽!”
“若他日后真成功修訂了《尚書》——那豈不是當代鄭玄、王弼?”
國子監(jiān)祭酒手持《開封邸報》,看著上面關于崔峴與桓應的辯經(jīng)內(nèi)容,看著崔峴質(zhì)疑《尚書》的錯誤,臉色格外蒼白:“桓應,我不相信你看不透此人的狼子野心,為何要傳位于他?”
“不!若任由此人成長下去,古文經(jīng)學一派,必將覆滅!”
老祭酒神情數(shù)次變換。
而后,做出一個轟動國子監(jiān)學子的決定。
曾記錄崔峴兩篇曠世奇作八股的文碑,被祭酒大人親手砸了!
身為當代古文經(jīng)學派另一位核心領袖,國子監(jiān)祭酒這一舉動,被外界認為,是古文經(jīng)學派對崔峴的反擊!
國子監(jiān)祭酒振臂一呼。
天下書院、府學、縣學響應。
無數(shù)斥責‘經(jīng)賊’的聯(lián)名奏疏,如雪花般送往京城。
皇家道場,龍虎山。
當代天師守拙真人,正在收拾行囊。
道觀內(nèi),數(shù)百道人神情恐慌。
因為守拙真人昨夜,替道教正統(tǒng)之未來卜了一卦:
\"雷水解天縛,山火賁道樞。忽見文曲犯斗牛,少年影入紫霄圖。\"
此卦語一出,驚的觀內(nèi)道人們無助又駭然。
紫霄,指的是道教最高天界。
文曲犯斗?!?/p>
翻譯過來就是:儒家未來牛牛的,道教未來垮垮的!
這不完蛋了嗎?
道人們慌得一批,先后詢問守拙真人,卻只聽到對方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疑似儒圣即將問世,道教本源不保,我不能再裝世外高人了,得去宮里做國師。
第二句:速速聯(lián)系兄弟幫派——終南山道家朱葛易,讓他別浪了,去開封找那崔峴砸場子!
道教核心法則:干他!干他!還是干他!
在一眾道人們擔憂的注視下,守拙真人背著行囊下山,嘴里罵罵咧咧:“特娘的,自百家爭鳴后,儒家就吊著咱們打!”
“這么多年過去,還要按著打!14歲橫空出世的妖孽儒圣……這不得把咱們打散架了?”
“難不成,真是天佑他儒家!”
“這個崔峴,留不得!”
數(shù)日后。
兩則消息震驚世人。
其一:陛下多次求請,始終不肯出山的道教龍虎山守拙真人,張守拙,出山進京。
其二:諸子百家之道家發(fā)源地,終南山,當代道家學說傳承人,‘道子’朱葛易,即將趕往開封砸崔峴的場子!
五臺山,顯通寺。
一個由數(shù)百僧人組成的隊伍,正整裝待發(fā),前往開封。
這是本湛法師,集天下佛寺之力,挑選出的‘辯論團’成員。
帶隊之人,是釋教年青一代的領袖,本湛法師親傳弟子,下一任顯通寺主持,據(jù)傳生來自帶佛性的——
‘佛子’鏡塵。
鏡者照見五蘊,塵者不著色相。
從這個法號,便能看出釋教對鏡塵的器重、期許。
“今有儒門稚子,以心學惑世。其說似禪非禪,若縱其妄言,則我佛門‘勤修戒定慧’之根本何存?”
本湛法師擲出九環(huán)錫杖震地,百八銅環(huán)齊鳴。
他靜靜看向自已最得意的弟子,說道:“鏡塵,爾率百僧前往岳麓——”
“不須辯《尚書》真?zhèn)?,但要問那崔峴:無心時可曾見性?閉目時可曾觀天?”
“若他答得出...便再問:這一問,又是誰在起念?”
鏡塵帶百僧合十應諾。
禪殿外金桂飄雨。
映的‘佛子’鏡塵眉目慈善,恍若佛陀。
本湛法師很是滿意。
他擺擺手,示意弟子離開,悠悠輕嘆道:“此去非為勝負,實是為我佛門……討個轉(zhuǎn)身處。”
翻譯一下:輸了,咱們釋教就徹底涼了。
一眾年輕僧人們神情凜然。
那崔峴,竟然讓主持這般忌憚?
唯有鏡塵神情高潔,一臉佛陀模樣,帶領著百位年輕師弟,走出了顯通寺。
不久后。
釋教百位僧人團,前往開封辯戰(zhàn)崔峴的消息,轟然傳遍全大梁。
佛子、道子入塵世。
舉世皆驚。
釋道兩家出手,其余諸子百家殘余,又怎么會放棄這個難得的好機會?
開封城外。
黃河畔。
一位身穿麻衣、模樣丑陋、右眼處有大片駭人紅斑的中年男子,盯著眼前的滔滔河水,笑的格外肆意:“亂起來了,亂起來了!”
“釋教、道教、道家先后出手。”
“縱橫家、兵家、法家、墨家、農(nóng)家……那幫人,怕是也快要坐不住了?!?/p>
“還有太原王氏、隴西李氏,河南鄭氏,都不是省油的燈?!?/p>
“真好,真好啊。儒家有難,八方添亂!”
“想我姚廣,習得一身陰陽術數(shù),集釋、道、儒、兵等多家之學,卻因天下太平,毫無用武之地,蹉跎多年籍籍無名?!?/p>
“今疑似儒圣問世,儒家內(nèi)亂,百家躁動?!?/p>
“道人進宮,國將不寧!”
“屬于我陰陽家姚廣的亂世,來臨了!”
“這一次,我要拿回屬于我的一切!”
紅斑中年男子姚廣神情癲狂。
有路人遠遠瞧見他,都覺得此人多半是神經(jīng)病。
他確實有病。
癲狂過后,姚廣盯著眼前的黃河,喃喃瘋笑道:“儒圣問世……當然需要賀禮啊……”
“黃河決口,水淹開封……也不知這個賀禮,咱們的小儒圣是否會喜歡。”
京城。
鄭家。
崔峴被朝野上下攻訐。
身為崔峴的師祖,首輔鄭霞生此次同樣成為眾矢之的,被彈劾的奏疏淹沒。
按照本朝不成文的官場規(guī)矩,鄭霞生遞交了辭呈奏疏。
但,這次的事態(tài)顯然更加嚴峻。
因為次輔陳秉,和內(nèi)閣其余一眾閣臣,同樣跟著請辭了。
閣老們集體撂挑子,皇帝當然不批。
微妙的是,首輔鄭霞生請辭的折子,陛下并未第一時間給予答復。
這其中隱隱釋放出的信號,令陳秉一黨十分振奮。
鄭霞生,怕是要倒了!
但居家的鄭首輔卻沒有想象中頹廢驚慌。
他在書房里,細細閱讀《開封邸報》,滿目驚艷。
稍晚一些時候。
一位仆從悄悄進來,低聲道:“閣老,司禮監(jiān)傳話來,陛下今日收了一封信?!?/p>
鄭霞生眼睛瞇起來,笑道:“知道了?!?/p>
如今彈劾小崔峴的奏折,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這個時候,陛下還愿意收小崔峴的信,本身就能說明很多問題。
鄭霞生捏著《開封邸報》,復盤自家小徒孫披馬甲出南陽、送孟津祥瑞、救蕭震、與陛下通書信等一系列高級操作,嘆為觀止。
今日回頭看,才知小崔峴步步為營,走得多么漂亮。
“鬧吧,鬧吧,最好鬧得越大越好……想不到喲,我鄭霞生的徒孫,兼‘岳麓系’接班人,竟能身處政黨漩渦,卻跳出政黨之外……另走一條孤臣純臣的路子……這找誰說理去。”
嘉和皇帝收到‘筆友’來信的次日。
終于宣布上朝。
不出意外,朝堂之上,袞袞諸公爭先出列,第一時間對崔峴開團。
他們背地里對這個14歲的少年有多忌憚,此刻就有多憎恨。
甚至連許多鄭霞生黨派的官員,都因利益問題倒戈,將矛頭對準崔峴。
“14歲掌院,荒謬!”
“陛下,此人該死!”
“褻瀆《尚書》,刺孟問孔,是為大不敬,應革其功名!”
金鑾殿上,嘉和皇帝面無表情,瞧不出喜怒,始終不發(fā)一言。
殿下。
陳秉站在群情激奮的百官之中,似乎是睡著了。
直到——
一位正二品緋袍高官出列。
朝堂群臣噤聲,齊齊看過來。
此人國字臉,約莫50歲左右,表情不怒自威,任督察院左都御史,正二品,大名趙汝庚。
眾所周知,‘崔峴開封辯經(jīng)’事件中,古文經(jīng)學派顏面大跌,淪為笑柄。
但更大的笑柄,其實是‘岳麓系’政黨。
桓應仿佛昏了頭,死前將岳麓山長之位,傳給14歲的稚子。
岳麓系的‘天’塌了一半。
而眼前這位趙汝庚趙大人,便是‘苦主’——
他曾在岳麓書院求學,如今是‘岳麓系’政黨在朝堂的話事人。
“啟奏陛下:春風已遠,杏壇猶溫。臣每憶桓師手植紫藤,總不忍見新枝無依。”
“山長臨終既作青鳥之托,想必窺見我等未見之機。為人弟子者,豈可違逆春風遺韻?”
“縱有疑竇,亦當效曾子三省——師志可承?學脈可續(xù)?文光可熾?”
趙汝庚這番話,聽得滿朝群臣齊齊皺眉,大為震驚。
瘋了?
岳麓系打算捏著鼻子認了這位‘稚子院長’?
然而。
只聽趙汝庚話音一轉(zhuǎn),繼續(xù)道:“然,陛下可憶老山長當年?棄春闈如敝履,守杏壇若圭璋。今擇此子承其志,正是薪火相傳之妙契?!?/p>
“昔孔子設教洙泗,豈因功名?倘使少年專精訓詁,三年后或成當代伏生。若強令其逐鹿科場,反恐兩失之?!?/p>
“使天下士子,知朝廷重學統(tǒng)尤勝科名,豈非盛世佳話一樁?”
“承師志,續(xù)學脈,熾文光。既得三昧,何須復論科場得失?!?/p>
“若使少年院長能令岳麓續(xù)傳圣學,便是對先師最好的蓼莪之思?!?/p>
“故,臣斗膽提議:可令崔峴暫領院事,若三年后學脈昌盛,便是天意;若才力不逮,屆時易職未遲。”
此話說完,滿朝俱靜。
趙汝庚,當真好手段!
妙?。?/p>
一直閉眼假寐的次輔陳秉出列,正色道:“少年才俊當效文中子設教河汾,使圣學光被天下,豈必效尋常舉子覓封侯?”
次輔的話,令百官回過神來,紛紛默契跟進。
“昔伏生九十傳《尚書》于晁錯,何曾以官爵論功?今岳麓一脈傳承,尤重于此?!?/p>
“《禮記》云‘記問之學不足以為人師’,今觀崔峴之過人學識,正當專司教化本業(yè)。”
“洛陽賈生廿歲召為博士,然終老于太學——豈非昭示學統(tǒng)政途本有殊途?”
“使天下知朝廷重學統(tǒng)尤勝科名,正可彰陛下崇儒之至意?!?/p>
一時間,百官其樂融融,氣氛融洽。
甚至‘失心瘋’般改口,稱贊崔峴。
可這些人,表面說的話有多漂亮,其中隱藏的深意,就有多惡毒!
袞袞諸公,滿朝勛貴合力,鑄就一柄殺人不見血的無上鋼刀——
悍然斬斷了崔峴的青云功名路!
仕途無望,新學革新就如空中樓閣,霎時便塌了。
至于先讓此人暫接山長之位——那不是還有三年‘考察期’嗎?
都不用他們使絆子,開封的‘文人暴亂’,都能把崔峴折進去!
更別提,還有道、釋兩教虎視眈眈!
朝堂百官互相暗中對視,得意心照不宣。
金鑾殿上。
嘉和皇帝似是笑了笑,而后道:“既如此,便依諸位愛卿所言?!?/p>
當日朝會結(jié)束后。
一個震驚瞠目的消息迅速傳開:擁有曠世學識,才情無雙的絕世才子崔峴,仕途之路被斬斷。
誰聽了不唏噓一句:造化弄人?
想來很快,這位才子神童,便會成為全大梁的笑柄。
一片喧囂紛擾中。
嘉和皇帝下朝,在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的陪同下,悠悠返回寢殿。
今日朝堂局勢撲朔迷離。
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提心吊膽,但不知為何,又隱隱覺得,皇帝心情還算不錯。
換下朝服,于桌案前坐下后,嘉和皇帝打開戧金龍鳳紋匣,從里面取出一張薄薄的信紙,捏在手里把玩。
這戧金匣,是平日嘉和用來存放私人印章、或小巧珍玩的匣子。
而那封信紙,是昨日,崔峴寄來的。
由此可見,嘉和皇帝對這封信的喜愛珍視程度。
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快好奇死了!
他跟了陛下這么多年,說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蟲都不為過,可他真猜不透,崔峴送了什么信,能讓陛下這個態(tài)度!
因為實在太好奇,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沒忍住偷偷瞟了一眼。
恰逢嘉和皇帝抬頭,瞧見他這副德行,說道:“很好奇?想看?”
哎喲!
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嚇的一哆嗦,連忙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嘉和皇帝哂笑一聲。
思索片刻后,他說道:“傳朕口諭,遣一隊錦衣衛(wèi),趕往開封秘密護衛(wèi)崔峴,不必驚動他?!?/p>
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震驚抬頭,而后迅速道:“是,奴才這就去?!?/p>
等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匆匆離去。
嘉和皇帝攤開信紙。
相比于先前寫詩、作畫、拆字,本次崔峴寄來的信,沒有半分雅趣,十分簡單粗暴。
那是一張寫給他的欠條:
“百萬雪花銀,重鑄功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