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山門外。
聽到周襄的回答,鎮(zhèn)守太監(jiān)徐寧一挑眉:“按察使大人動了這般大陣仗,只為抓區(qū)區(qū)一個賊人?!”
周襄認真道:“自然,本官心系岳麓學子,唯恐這些未來的國之棟梁出事,不敢有絲毫懈怠?!?/p>
無視周遭鄙夷的目光,他面不改色,說的義正言辭。
但其實心里在默默滴血。
甚至很想掩面鉆進地縫里,嗷嗚嗚哭上一場。
丟人!
太丟人了?。?/p>
本來想裝一波大的,誰曾想,當眾拉了一坨大的!
還是在自已親手搭的戲臺子上拉的!
徐寧神情微妙盯著周襄看了片刻,而后皮笑肉不笑道:“如此說來,大人可真是,愛民~如子啊。”
這話,諷刺意味很足。
偏偏周襄卻順勢一拱手,笑道:“公公謬贊,本官職責所在。”
人怎么能不要臉到這種地步!
眾人很是無言。
不曾想。
周襄說完后,看都沒看崔峴一眼,直接吩咐道:“來人,速將犯人緝拿歸案,不得有誤!”
“是!”
他話音落下,當即有數十位按察使司皂隸,轟然抽刀!
原本已經松懈下來的氣氛,驟然再次緊繃。
無數百姓驚恐著后退。
誰都沒想到,周襄前一刻還在笑,下一刻就動手!
崔峴將玉如意收入懷中,朝著周襄一拱手:“周大人,勞煩等上一等?!?/p>
周襄站在那里,佯裝沒聽到,呵斥屬下:“混賬!還不趕緊抓人!”
崔峴見狀挑了挑眉。
余光瞥了一眼這位被自已呵斥住的閣老徒孫,周襄在心里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舒坦了!
本官搭的戲臺子,當然要本官來裝!
我承認,你手持玉如意的樣子,很裝、很帥。
但,本官堂堂按察使,抓不得你崔峴,難道還不能當眾狠狠下你的臉面?
本官周襄,決不允許這里有人比我更能裝!
岳麓書院的學子們臉上浮現出憤怒。
此人嘴上說著‘替岳麓出頭’,但卻在眾目睽睽下,無視他們山長。
很明顯,周襄和張賽都是鄭家的人,他們是一伙的!
真要是讓周襄把張賽帶走,象征性審一審,回頭隨便找個理由就能放出去。
那岳麓今日的破門屈辱,豈不是就這么算了!
按察使司的皂隸們聞言,不再遲疑,悍然舉起鋼刀,將南陽差役逼退。
而后‘緝拿’下張賽。
張賽反應過來,眼睛里冒出希冀精光。
哈哈哈哈,太好了,我有救了!
因為過于開心,他甚至沒忍住當眾笑出聲。
周遭原本因為崔峴那塊玉如意,而破防到死去活來的老儒們,立刻高呼:“周大人英明!周大人英明?。 ?/p>
這群老頭子,在崔峴手下屢戰(zhàn)屢敗。
此刻瞧見崔峴吃了一點點憋屈,他們竟都跟打了勝仗般興奮。
在一群‘周大人英明’的歡呼聲中,周襄又飄了。
天晴了,雨停了。
他覺得自已又行了。
按察使大人張開衣袖,接受百姓們的夸贊和叩拜,震聲道:“本官周襄,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但,也絕對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滿山百姓真的以為,周襄是在給岳麓書院出頭。
紛紛叩首參拜、致謝。
“青天大老爺!”
“心系百姓蒼生的好官吶!”
對對,就這么夸我!
好聽,愛聽,多來點!
周襄努力忘記剛才的那點、小小的不愉快,沉浸其中。
此刻,他是全場最帥、最會裝的男人!
書院里。
裴堅身邊那位先前一直慌亂忐忑、數次詢問‘優(yōu)勢在誰’的學子張開嘴。
莊瑾不耐煩道:“優(yōu)勢依舊——”
不曾想。
那學子已經學會了搶答,他看向山門處安然站在那里、面色始終平靜的山長,篤定道:“優(yōu)勢依舊在我們,周襄,馬上就會再次狠狠丟臉!”
“因為根據前面的經驗推斷,我們山長,永遠都是全場最帥的那一個!”
這話真的好有道理。
莊瑾停頓片刻后,贊揚道:“孺子可教也?!?/p>
于是。
明明現場氣氛凝滯。
但書院內數百學子,甚至裴堅、莊瑾、高奇等人,都殷切、期待的瞪大眼。
心臟砰、砰、砰跳動。
這一波,崔峴還能怎么帥呢?
總有一種‘終極大招’要來了的振奮感??!
事實上,不僅書院內的學子在期待。
崔峴身邊,徐寧、柳沖、葉懷峰三人,同樣目光憐憫的看向周襄。
兄弟,何必呢!
你說你拉了一坨大的就算了。
現在還準備拉第二坨!
你是專門來拉屎的吧!
但,周襄并不這樣認為。
眼看張賽被擒拿,他假惺惺看向崔峴,仿佛才反應過來一般:“你剛才說,等一等?等誰?”
周襄問完,給張賽遞了一個眼神。
張賽會意,根本不給崔峴說話的機會,哭訴道:“大人, 下官冤枉!下官冤枉??!”
“南陽縣令葉懷峰,竟然當眾剝了我的官袍!請大人為下官做主!”
周襄一副吃驚、震怒的表情,指著葉懷峰鼻子怒罵道:“大膽南陽縣令葉懷峰!是誰給你的權利,私自處罰同級朝廷命官?”
“且還是異地斷案!”
“本官這便將你緝拿——”
滿山俱靜。
唯有按察使司皂隸們抽刀的聲音,在山間震蕩。
周襄罵完了葉懷峰,再次看向崔峴:“你剛才說,等一等,等什么?”
這幾乎跟明晃晃的羞辱沒什么區(qū)別了。
此刻,周襄覺得自已帥炸了。
純帥,硬帥!
我不抓你崔峴,但我要你吃下這個山門被破的憋屈,還要抓走你的人!
讓你知道,一省按察使,絕非好惹的!
一群老儒們看著崔峴受辱,滿眼快意。
然而。
正當按察使司皂隸準備動手的時候。
葉懷峰冷冷看向周襄:“周大人,經柳參政告知,內閣已下了調令,著升下官為開封知府?!?/p>
“按察使司門檻太高,想來還未收到通知?!?/p>
周襄:“……”
張賽:“……”
好家伙,你不僅兩件官袍一起穿。
還輪換著穿,是吧?
一眨眼,就從南陽縣令,切換成開封知府了?
根本無法選中!
沒等周襄發(fā)話。
在無數道目光瞠目注視下,便見葉知府大步上前,一把將被察使司皂隸羈押的張賽拽了過來。
當著周襄的面,狠狠一腳踹倒在地!
砰!
張賽摔了個狗啃泥,傻了。
從剛才的‘嘻嘻’秒變‘不嘻嘻’。
無視周襄幾欲噴火的目光,葉懷峰道:“此賊人破開岳麓山門,持刀恐嚇學子,不配為朝廷命官?!?/p>
“下官身為開封知府,自當將此人緝拿扣押,上報內閣審查!便不勞按察使司出面了?!?/p>
按察使司主管一省刑法、案件。
但,知府同樣擁有府內絕對的司法權。
只是一般情況下,知府并不會當眾忤逆上官,讓按察使下不來臺。
但現在,明顯是‘二般情況’!
周襄氣的臉色發(fā)白,指著葉懷峰的鼻子,來回虛點了好幾次。
葉懷峰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分毫不退。
想來用不了多久,葉知府的赫赫兇名,就要傳遍整個河南官場。
裴堅等人遠遠看著帥炸了的葉懷峰,羨慕到眼睛滴血。
該死的葉懷峰,下來!
讓我上去演一場!
“好大的口氣!”
周襄快氣瘋了:“你說不勞按察使司出面,按察使司便要聽你的?來人——”
說到這里。
按察使大人惡狠狠瞪了一眼崔峴:小子,你挺狂!我今天,非得把你死死按下去!
我說了,我今天就得比你帥!
被瞪的崔峴很是無言。
兄弟,從頭到尾,我只說了一句話啊。
你這樣,真的會顯得,我是在——
純帥!
硬帥!
而且還是用你搭的舞臺!
你說這事兒整的。
就在崔峴這樣想的時候。
周襄氣急敗壞的喊聲,還未完全說完。
山,在震動。
后方的百姓們,在流淚、在高呼,在叩首。
人群如麥浪般跪倒。
“吾皇萬歲”的高喊,隨風吹來。
馬蹄聲由遠及近。
這震動聲驚人,導致山上無數百姓,都齊刷刷向下看去。
而后,全部呆滯。
便見山下煙塵滾滾,十幾匹駿馬先后疾馳上山!
最前方,一人高舉巨大的、明黃色方形金龍令旗。
龍旗在山間,隨奔騰的駿馬搖擺、飄揚。
所過之處,萬民叩拜。
接著,騎在駿馬上的天官那高亢的聲音,在天地間回蕩:“圣旨到——”
“七日后,著開封境內全體官員,接圣旨!”
“陛下欽點崔峴任岳麓書院山長,教化天下儒生學子!”
嘩!
滿山嘩然。
那些剛才還得意的老儒們,徹底破防,甚至有很多人氣的直挺挺倒地,暈死過去。
陛下竟真的同意14歲的崔峴,掌院岳麓!
沒等眾人震驚。
那天官又呵斥道:“河南按察使周襄何在?膽敢傷了崔山長,陛下絕對不會輕饒了你!”
凡是聽到這話的人:“……”
麻了!
真的震驚麻了!
裴堅、莊瑾、老崔氏等人,嘴巴張得老大。
陛下來給峴哥兒出頭了?
就——離譜!
至于岳麓書院的學子們,已經集體傻了。
我長這么大,沒見過這么囂張的帥法!
周襄本人沒喊完的呵斥卡在喉嚨里,差點沒噎過去,恨得心都在滴血。
憑什么你能這么帥!
崔峴在旁邊笑道:“你看,都說了,讓你等一等?!?/p>
周襄:誰知道你在等圣旨?
把話說清楚會死?。?/p>
但,他此刻已經不敢反駁了。
沒時間了!
在十幾匹駿馬到來之前,周襄帶著全按察使司成員,齊齊跪地。
不僅周襄,在場所有人,全部跪迎天官。
崔峴正欲跪下。
一隊天官疾馳到山門處,為首那人快速下馬,穩(wěn)穩(wěn)將崔峴托舉住,客氣道:“崔山長,莫要折煞下官?!?/p>
“不瞞您說,下官的父親,有幸曾在岳麓求學,若知道崔山長給下官行禮,一定會打死下官的!”
“且等圣旨抵達之日,您再叩謝天恩吧。”
崔峴聞言就笑:“多謝大人。”
那天官朝著崔峴友好點頭,而后將目光看向跪倒在地的按察使周襄,呵斥道:“周襄,本官聽說,你帶數百人,來岳麓緝拿崔山長?”
周襄:“……”
這句似曾相識的詢問,讓周襄險些羞憤身亡。
就是說啊!
為什么要帶幾百人來抓岳麓山長!
此刻,崔峴的身份變了。
性質也變了。不再是可以隨意緝拿的‘白身’。
他一躍成為大梁王朝四大書院之一,岳麓的‘合法’院長,擁有至高無上的政治地位。
相當于鑄了一層‘金身’。
更恐怖的是,他手里還握著一柄陛下御賜的‘玉如意’。
這是第二層‘金身’。
兩層‘金身’疊加,效果堪稱恐怖。
而這,便是崔峴今日拉著柳沖、徐寧,并不惜拿出玉如意,導這場大戲的目的。
自今日起,縱觀整個河南,他將會成為‘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的存在。
超然的政治地位。
無上的皇帝恩寵。
屬于他崔峴的時代,來了!
他,崔峴,終于能大刀闊斧,承載桓應老先生的遺愿,披荊斬棘,走出為這個王朝續(xù)命的第一步!
新學誕生!
白糖革新!
教材修改!
科舉取士!
他即將踏出的每一小步,以后,都將是人類史上,最璀璨耀眼的一大步!
滿山人群跪拜。
于最中央位置。
岳麓山長崔峴回望破碎的山門,再看向身上白色的孝服,正式開啟清算。
他居高臨下看向跪倒在地的周襄,冷聲道:“本院也想知道,自已犯了何事,竟令按察使司數百人,來岳麓緝拿我?!?/p>
周襄想死。
怎么……帥不過三息,又拉了一坨大的啊!
當著天官的面,他要不解釋清楚這事兒——人家回京面圣,參他一本——
死腦子,快想??!
為什么帶著幾百人來岳麓!
快想啊!
冷汗直流、臉色微白的周襄一個激靈,急切道:“回稟上官,下官此次來岳麓,并非是來緝拿人的!”
“而是……而是來替岳麓書院修大門的!”
“下官聽說,有賊人破開岳麓山門,對岳麓學子動刀,實在可惡!七日后,圣旨便要到岳麓?!?/p>
“為了恭迎圣旨,下官著急趕來,為岳麓修好山門!”
“至于那賊人,也就是開封縣令張賽,已經被開封知府緝拿歸案了!和下官無關??!”
周圍人聽到這話,驚呆了。
不是,兄弟,這也行?
梅開二度被拋棄的張賽:?
你沒事吧?
周襄說完,尬笑著站起來,強忍住羞憤,一臉正氣凜然:“凡按察使司所有,聽令!即刻將岳麓山門修復好!”
數百按察使司皂隸陷入詭異的沉默。
而后……熱火朝天的開始干活兒。
現場氛圍一度非常尷尬。
連京城來的天官們,都發(fā)出了沒見過世面的驚嘆。
崔峴則是一轉身,看向張賽,冷聲道:“你雖為朝廷命官,但破我山門在先,嚇我學子在后?!?/p>
“且,老山長尸骨未寒,如今仍在喪期。本院身為新任山長,承老山長衣缽,實在容不得你這般大不敬?!?/p>
“自今日起,跪山門外七日,為老山長守喪贖罪吧!”
“桓公生前德高望重,一生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v然你現在仍是朝廷命官,桓公也擔得起你這七日叩拜。”
“七日后,本院會將你交由開封知府衙門羈押?!?/p>
“葉大人意下如何?”
最后一句,是問葉懷峰的。
葉懷峰一拱手:“全憑山長做主?!?/p>
張賽一屁股坐在地上。
這把真的徹底涼透了!
滿山眾人看著開始清算的少年山長,無一人敢言語。
但,這顯然只是個開始。
懲戒完張賽后。
京城來的天官,示意眾人起身。
崔峴環(huán)視全場,朗聲道:“幸蒙皇上垂信,委以山長之任。既膺此職,當恪盡厥責。”
“今河南境內,學風日衰,儒生學子棄書游蕩,荒廢學業(yè)?!?/p>
“更有惡徒闖破書院山門,肆意行兇,實令本院憤懣難平!”
“尤可駭者,聞開封府學,身為官設學宮,竟亦隨眾罷課游行,荒謬至極!本院深憂河南儒生學子之未來,故即日下山,遍訪各方,必求公道,以正學風!”
這話翻譯一下就是:現在河南到處都有學子游行,荒廢學業(yè),本山長要下山收拾你們啦!
至于這場游行是誰引起的?
那你別問!
先前動輒怒罵‘經賊崔峴’的老儒們,目眥欲裂,卻唯唯諾諾,敢怒不敢言。
莫說崔峴如今一躍成為河南境內、乃至大梁王朝最德高望重的人物,布政使大人見了,都得稱一聲山長。
京城來的天官,還在旁邊虎視眈眈看著呢!
天官確實在看。
但不是虎視眈眈,而是仔仔細細、認認真真的,將崔峴的容貌、身材、氣質,一點點記在心里。
因為他此行來開封,還有一個陛下悄悄交代的任務——
畫一幅崔山長的畫像,帶回京城。
因為紫禁城里的嘉和皇帝,開始好奇,他的崔愛卿,究竟長什么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