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余的手指猛地掐入掌心,卻仍竭力保持著面上的平靜:“那婕妤今日找我,說這些做什么?”
“做什么?”賀昭儀冷笑,“桑余,你以為皇上把你放在這偏遠之地是為了什么?”
她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桑余,“是因為你太礙眼了!你身上每一道疤,都在提醒皇上,往日之事不堪憶?!?/p>
“賀昭儀,我家娘娘體弱,您這般……”林嬤嬤忍不住出聲制止。
可話還沒說完,賀昭儀反手就是一記耳光,將林嬤嬤打倒在地:“賤婢!本宮說話輪得到你插嘴?”
桑余終于變了臉色,上前扶起林嬤嬤。
她冷眼望過去,眸子啐了血一般:“賀昭儀!”
要是放在以前,她或許會怕。
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知道桑余是個廢人了。
她猛地抓住桑余的右手,用力捏住那殘廢的手腕。
“沒記錯的話,當年就是你這只手攔著我不讓見皇上,刻意在我面前顯擺,對嗎?”
劇痛從傷口傳來,桑余額頭滲出冷汗,卻咬緊牙關(guān)不吭一聲。
賀昭儀見她絲毫不懼,更惱怒了:“裝什么清高?一個被人耍的團團轉(zhuǎn)的蠢貨!”
她湊到桑余耳邊,一字一句的說道,“你不過是他養(yǎng)的一條狗,用完了就丟的刀!”
桑余抖了起來,眼前閃過無數(shù)畫面——祁蘅登基那夜的血流成河;她為他擋下的那一箭;還有他抱著她痛哭說“別死”的樣子……
“不是的……”她喃喃道,聲音細如蚊吶。
他們之間,至少,是有一絲真情在的。
“你還真是可憐?!辟R昭儀掩唇輕笑,“被蒙在鼓里這么多年,還傻傻地以為自己是皇上心尖上的人。”
她一把甩開桑余的手,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知道為什么皇上只給你婕妤之位嗎?因為你不配啊。一個手上沾滿鮮血的暗衛(wèi),怎么配與陸貴妃平起平坐?”
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像刀子般剜進桑余的心。
“多謝賀昭儀告知?!鄙S嗯酥?,“若無他事,臣妾身子不適,想休息了。”
賀昭儀沒料到她會如此平靜,便往前一步擋住她,繼續(xù)道:“裝什么鎮(zhèn)定?心里怕是已經(jīng)痛得要死了吧?”
她湊近桑余耳邊,“告訴你個秘密——陸貴妃入宮前,就已經(jīng)有孕在身了。”
一瞬間,桑余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整個人踉蹌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花瓶。
頭上的簪子也掉在了地上。
瓷器碎裂的聲音在寂靜的室內(nèi)格外刺耳。
“不可能……”她喃喃道,“他說過……他說過……”
他說過什么?說過只愛她一人?說過要立她為后?還是說過要和她生兒育女?
現(xiàn)在想來,那些話竟一句都不曾明確說過。全是她的一廂情愿。
他只是說,一生一世。
至于是什么樣的一生一世,他沒有說。
把她丟在這個地方,也是一生一世。
“娘娘!”林嬤嬤慌忙扶住她。
賀昭儀總算滿意,笑著問:“怎么?說到痛處了?”她整理了一下衣裙,“本宮今日來就是要告訴你,認清自己的位置。一個廢人,就該有廢人的樣子?!?/p>
桑余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賀明蘭?!彼焙糍R昭儀的名字,聲音冰冷,“你知道我為什么能活到現(xiàn)在嗎?”
賀昭儀一怔。
“因為我知道的太多了?!鄙S嗑従徴酒鹕?,看著她:“就比如……你父親當年貪污的那些官鹽官鐵?!?/p>
賀昭儀臉色大變:“你胡說什么!”
“需要我提醒皇上嗎?”桑余步步逼近,“三年前,賀大人那封密信……還在我手里呢?!?/p>
賀昭儀踉蹌后退,面色發(fā)白:“你……你……”
“滾。”
桑余只說了一個字,卻讓賀昭儀如蒙大赦,倉皇逃離。
直到她走了,桑余才支撐不住,跪倒在地,大口喘息著哭泣。
林嬤嬤抱住她:“娘娘,您這是何苦……”
桑余卻突然笑了,笑聲嘶啞如鴉啼:“嬤嬤,你說得對……我何苦呢?”
她抬頭望向窗外,陽光正好,卻照不進這清梧院的陰冷,“我早該明白的……從他喜歡陸晚寧的那一天起,我就該明白……”
她顫抖著解開衣帶,露出胸前猙獰的疤痕:“這一道,是為他擋的刀?!庇种赶蚣绨颍斑@一處,是為他挨劍……”
最后撫上殘廢的右手,“這里,也是為他斷的……”
林嬤嬤泣不成聲:“娘娘別說了……”
窗外,一片枯葉飄落,悄無聲息地墜入泥土。
“嬤嬤……”桑余抬起頭,淚痕滿面,“你還記得我為他擋箭那次嗎?”
林嬤嬤點頭。
“他抱著我哭,說‘阿余別死,你若死了,這世上就再沒人真心待我了’……”桑余慘笑,“現(xiàn)在想來,他哭的不是我,而是怕失去一把好用的刀啊。”
她緩緩展開緊握的右手,那枚惠嬪留下的玉墜已被鮮血染紅——
不知何時,她竟將它生生捏碎了。
“娘娘!您的手!”
桑余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怔怔地看著掌心的碎片:
“我還清了……”桑余的聲音越來越低,“惠嬪娘娘,您的債,我還清了……”
桑余想明白了,她該走了。
一把斷刀,是不該留在這里的。
林嬤嬤無言以對,只能抱著她痛哭。
窗外,一陣風吹過,卷起滿地落葉。清梧院的秋天,似乎比別處來得更早一些。
——
桑余將碎裂的玉佩一角拼好,用絲帕仔細包起。
手上的傷口還在細細密密疼,林嬤嬤看著著急,生怕落下了疤。
這話倒是讓桑余露出笑意。
“嬤嬤,你忘了嗎,我這個身子,最不缺的就是傷了?!?/p>
嬤嬤一怔,無聲地抹了眼淚。
林嬤嬤是惠嬪還在時的貼身宮女,惠嬪歿了后她去了別的妃子宮里,但也一直在照顧著祁蘅和桑余。
這些年,她雖然沒有像桑余那樣時時伴著祁蘅,可也是頂著殺頭的危險幫了他們不少。
所以,宮里恐怕沒人比她更清楚,桑余究竟為祁蘅付出了多少。
桑余對著銅鏡整理衣冠,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唯有眼底,是即將要決絕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