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余恍惚地攥著祁蘅的衣袖,指尖冰涼,聲音輕得像是夢囈。
\"我夢見……小殿下登基了。\"她微微仰頭,眼中盈著水光,\"你穿著龍袍,眼睛很冷很冷,那么高高在上,再也不需要我了。\"
祁蘅心頭一緊,下意識握緊她的手:\"胡說什么?我怎么會不要你?\"
桑余指尖一緊,意識到了什么。
她緩緩睜大眼,渙散的瞳孔驟然聚焦,終于看清了眼前人——
這不是當(dāng)年那個會為她摘梅花的少年,而是如今高高在上的帝王。
桑余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抽回手,掙扎著從榻上滾落,踉蹌跪伏在地:\"臣妾失儀!\"
祁蘅的手僵在半空。
方才還依偎在他懷里的人,此刻卻像見了洪水猛獸一般,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肩膀微微發(fā)抖,仿佛他是什么可怖的怪物。
\"桑余。\"他聲音沉了下來,\"你這是什么意思?\"
桑余沒有抬頭,聲音顫抖:\"奴婢不該對陛下越矩,不該……不該再喚陛下過往的稱呼。\"
疼啊,真疼啊,明明這么疼,可在意識到物是人非的時候,還是反射似的想要跪下,只怕他兔死狗烹要了自己的命。
“桑余……”
他閉了閉眼,伸手想扶她,卻被她猛地避開。
這一避,徹底激怒了祁蘅。
他眸色驟冷,猛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睨著她:“現(xiàn)在知道怕了?方才在夢里怎么不怕?\"
桑余指尖掐進(jìn)掌心,聲音微微顫抖:\"那是奴婢糊涂了。\"
祁蘅盯著她低垂的發(fā)頂,忽然覺得無比煩躁。
祁蘅不認(rèn)為自己做錯了什么。
他不可能給一個婢女過高的位份,他要維持群臣的心,她為什么突然就不理解他了?
往常這些事,他都不用向她解釋。
他一把扯過她的手腕,強(qiáng)迫她抬頭:\"這么多天,朕也給你臺階了,你到底想怎樣?\"
她這一生,七歲被收養(yǎng),十二歲就經(jīng)歷了殺伐果斷,眼里心里,始終全是他。
——她從來沒為自己活過。
她這是第一次,向他提出自己的懇求和心愿。
桑余被迫仰頭看他,眼中一片悲憫:\"奴婢想求陛下……放奴婢出宮。\"
她還是總習(xí)慣自稱奴婢,或許是這個施舍來的名分,從來不是自己的。
或許再過幾年,宮里會有幾十個婕妤。
她會被永遠(yuǎn)地遺忘在清梧院。
\"你說什么?\"祁蘅瞳孔驟縮,以為自己聽錯了。
\"奴婢累了。\"桑余輕聲說,\"陛下如今坐擁天下,早已不需要奴婢了,或許,奴婢該離開了。\"
祁蘅怒極反笑:\"就因?yàn)槲依渎淞四悖磕憔陀眠@種手段逼我?\"
桑余搖頭:\"不是逼您,奴婢是真的想走。\"
祁蘅盯著她的眼睛,想從中找出一絲賭氣的痕跡,卻只看到一片死寂。
他忽然松開她,轉(zhuǎn)身大步走向床榻,一把掀開她的枕頭——
一枚青玉令牌靜靜躺在那里,上面刻著一個\"沈\"字。
他太了解了,桑余就喜歡把重要的東西藏在枕頭底下。
但是從前,那里只會藏他的東西。
\"果然。\"祁蘅望著手里的令牌,冷笑,\"是因?yàn)檫@個?\"
桑余臉色驟變:\"你怎么會——\"
\"我怎么知道?\"祁蘅握緊令牌,指節(jié)發(fā)白,\"桑余,你真當(dāng)朕是傻子?我告訴過你,宮里沒有朕不知道的事。是我一次次給你臉面,讓你膽敢欺君?\"
\"不是你想的那樣!\"
桑余踉蹌著爬起來想解釋,卻見祁蘅猛地抬手——
\"啪!\"
玉牌重重砸在地上,碎成數(shù)片。
碎裂的脆響在殿內(nèi)炸開時,桑余整個人狠狠一顫。
桑余就那么僵在原地,看著地上四分五裂的令牌。
這是……她唯一的希望。
桑余盯著地上那四分五裂的青玉令牌,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連呼吸都停滯了。
她慌亂的跪著爬過去,指尖剛要碰到碎片,就被一把扼住手腕拽了起來。
\"就這么在乎?\"祁蘅的聲音從頭頂砸下來,\"他給的東西,一塊破玉佩,你就這么——\"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yàn)樗匆娚S嘣诎l(fā)抖。
不是害怕的顫抖,而是某種更深的、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戰(zhàn)栗。她低著頭,散落的發(fā)絲遮住臉,可地上突然洇開的深色水痕騙不了人。
祁蘅下意識松開了手。
桑余慢慢把手收回來,被攥過的手背泛著可怕的青紫,可她像是感覺不到疼,只是輕輕攏住那些碎片。
有一塊尖銳的玉碴扎進(jìn)掌心,血順著腕骨往下淌,在素白中衣上暈開一朵紅梅。
\"不是破東西......\"她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是奴婢......活著的念想。\"
活著的念想……
祁蘅在心底冷笑。
“你的念想已經(jīng)被朕碾碎了,”祁蘅冷冷看著她:\"現(xiàn)在,你還想走嗎?\"
桑余緩緩抬頭,眼中最后一絲光亮也熄滅了。
殿內(nèi)靜得可怕,連燭火都凝滯了。
\"其實(shí)陛下既然這么不信奴婢,又何必留奴婢在這宮里?\"她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桑余望著地上碎裂的玉,忽然覺得累極了。
她慢慢抬起頭,看向祁蘅,聲音輕得像一縷煙:\"恨我至此......為什么不干脆殺了我呢?\"
一個奴婢,應(yīng)該很容易處理干凈吧?
花落,祁蘅瞳孔驟然緊縮。
\"你說什么?\"
\"殺了我吧。\"桑余重復(fù)了一遍,眼神空洞,\"就像您處置那些叛臣一樣,一杯毒酒,或者三尺白綾......\"她頓了頓,嘴角竟浮起一絲極淡的笑,\"都好。\"
祁蘅猛地掐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你再說一遍?\"
他的聲音在發(fā)抖,不知是憤怒還是別的什么。
桑余被迫仰著臉,卻不掙扎,只是疲憊地閉上眼:\"我活著......對陛下已經(jīng)沒有用了,不是嗎?\"
她的睫毛濕漉漉的,像被雨打濕的蝶翼,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碎。
祁蘅胸口劇烈起伏,忽然松開手,像是被燙到一般后退兩步:\"你......\"
他想說什么,卻哽住了。
桑余緩依舊在看他,目光平靜得可怕:\"還是說......\"她輕輕撫上自己的心口,\"陛下要我像這枚玉佩一樣,碎在您面前,才肯罷休?\"
祁蘅臉色瞬間慘白。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桑余——像一捧死灰,連恨都沒有了,只剩下徹骨的疲憊和麻木。
\"你以為朕不敢?\"他聲音嘶啞,像在極力壓抑什么,\"你以為朕舍不得?\"
桑余笑了:\"那陛下還在等什么呢?\"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祁蘅。
他猛地掀翻案幾,茶盞花瓶碎了一地:\"你想死?朕偏不讓你如愿!\"
他一把拽過桑余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斷她的骨頭:\"朕要你活著,要你日日看著朕,要你......\"
他的聲音突然哽住。
因?yàn)樗搅松S嗤笊习纪共黄降陌毯邸切┦軅暮圹E,新舊交錯,像一道道無聲的控訴。
“你若是敢死,這整座清梧院的人都活不了。”
“你記住,你身上拴著的,是十幾條人命!”
這似乎在意料之中。
她卻笑了,她當(dāng)然不會死。
那么多明刀暗箭,投毒暗害,她都沒有死,怎么會軟弱到自戕?
桑余只是平靜地抽回手:\"陛下放心......\"她攏了攏衣袖,遮住那些傷痕,\"奴婢會好好活著的。\"
她說著最順從的話,眼神卻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祁蘅忽然覺得呼吸困難。
這一刻他才驚覺,他寧愿桑余恨他,怨他,甚至拿刀捅他,也不要她這樣......對他,沒有任何在意。
“你是因?yàn)槲环輪??朕可以晉你,你想要什么位份朕都可以……”
“可是陛下心里的人,不還只有一個她嗎?用這樣一個不大不小的位份,將我圈禁在宮里一輩子,我不要?!?/p>
祁蘅胸口劇烈起伏,怒意幾乎燒穿理智。
\"好,很好。\"他咬牙,\"既然你這么想當(dāng)奴婢,朕成全你。\"
他轉(zhuǎn)身大步走向殿門,聲音冰冷刺骨:\"桑氏失德,降為良娣,禁足清梧院,無詔不得出!\"
殿門被重重摔上,震得燭火劇烈搖晃。
桑余緩緩跪坐在地上,指尖輕輕觸碰玉牌的碎片,一滴淚無聲砸落。
“奴婢,恭送殿下?!?/p>